07

二人並肩進城,城關守衛不再攔阻,一行人走進紛亂的街道。熊熊火把下,可以看到破敗的戰亂景象,和幾個月前的燈紅酒綠已經大大不同。

這一帶靠近港區,距離長壕還有一段距離,爭奪的並不激烈。但是街道兩側也幾乎沒有完整的房屋,不是被拆毀,就是被大火焚燬。層層磚石木方堆砌成街壘,有些已經四分五裂成了瓦礫堆,亂箭插的四處都是,目力所及,只有一片狼藉。

街道顯然已經清理過,沒什麼屍首,也沒有屋頂遮風擋雨。一片片廢墟旁,傷兵傷民圍着火攏,橫七豎八擠做一堆,不時傳出悽慘的**哭泣。沒有人照料看護,沒有藥品,沒有食物,只有清水,他們的命運只能是自生自滅。

街壘兩側有零星崗哨,有些哨兵圍着火攏打盹,有些在街頭緩緩走來走去。一個個衣衫襤褸,臉上全是硝煙和疲憊,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大內軍主力已經到了住吉橋,後方留下這些老弱病殘,和數不盡的傷兵,四周一片死寂,焦臭和腐臭交織在一起,令人作嘔。

一衆和尚腳步匆匆,把崇文一行裹在中間,對沿途的悽慘視而不見。崇文忽然問道“絕海大師,義弘大人何在?”

絕海中津說道:“義弘大人在住吉橋軍中,已經派人通報了,他很快就會來見殿下。”

崇文點點頭,低聲問道:“那個。。。濃姬還好麼?”

絕海中津不動聲色的說道:“濃姬殿就在寺中坐鎮,如果她知道大出海殿下親至,一定會很歡喜。這些日子,只有她堅信東海商團一定會來,她的鎮定自若也鼓舞我們奮戰到底,不然。。。怕是支持不到現在。”

崇文長吁了一口氣,說道:“能堅守這麼久,看來大內氏還是得民心啊。”

絕海中津說道:“因爲堺城商民都清楚,幕府一旦接管這裡,就再也不是過去的堺城了,大小商人們都願意爲仴國保留這麼一塊淨土。”

崇文淡淡說道:“這塊淨土也容不得龍王島,所以你們要不利於我?”

絕海中津沉默了,良久才說道:“此一時,彼一時,過去的誤會不提也罷,如今堺城軍民很承東海商團的情。”

崇文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又走了一會兒,漸漸看到了幾幢完好的房子,接着就到了四天王寺。這裡是整個堺城城防的核心,幕府軍始終沒有突入到這裡,顯得比外圍齊整的多。

走到山門前,絕海中津停住腳步,說道:“雖說是戰亂時期,可這裡也是佛門淨地,大家還是不帶武器進寺爲好。”

崇文還沒有說話,一個親衛喝罵起來:“兀那賊禿胡扯什麼,那些兇和尚能帶兵刃,我等怎地就不行。”

衆僧兵怒形於色,絕海中津卻很有涵養,並不着惱,耐心的解釋道:“這位施主,他們是護法僧人,自然可以持械入寺。東海商團遠來救援我們,你們的安全自然着落在我們身上,還擔心我們會不利於你們麼?”

來財牛沉聲說道:“那大內家的武士爲何可以持械入寺?”

絕海中津微微一笑,說道:“濃姬殿也是大內氏,難道來財牛大人也信不過麼?”

崇文默不作聲的摘下佩刀,取下大弓撒袋,交給一旁的僧兵。他拍着腰間一柄解首刀,說道:“此物是濃姬所有,今日特來歸還,也不能攜帶麼?”

絕海中津躬身說道:“自然可以。”

衆親衛見崇文已經繳械,只得解下兵刃交給一旁的僧兵,片刻之後即身無寸鐵,不由得心中有些許忐忑,不約而同看向崇文。

崇文面色如常,向絕海中津一攤手,示意可以了麼。絕海中津微微一笑,肅手迎客:“請。”

一行人魚貫而入,山門寬大,一衆持刀背弓的僧兵在兩側,把手無寸鐵的仴局衆擁在中間,就像看押人犯一般。崇文就像沒看見,和絕海中津有說有笑走進寺內,一衆侍衛卻更加緊張,呼吸都粗重起來,有些粗莽的親衛惱怒的和僧兵互相推搡。

絕海中津把崇文一行又領進竹林苑,依然把他們安置在上回歇宿的庭院。崇文四下環顧,打爛的院落已經修復好,盛夏草木旺盛,月色撩人,顯得更加清淨雅緻。

絕海中津請衆人脫鞋登堂,命一名寺僧伺候仴茶,自己卻不相陪。他躬身說道:“大出海殿下請飲茶歇息,貧僧還有些佛事要打理,失陪一刻。”

崇文微笑着說道:“大師請自便。”

絕海中津又施了一禮,緩緩退出了庭院。30餘名全副武裝的僧兵卻並不退下,手持兵刃跪坐於庭中,不錯眼珠的盯着堂上海賊衆。

來財牛看着絕海中津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說道:“看來我們是被軟禁了。”

崇文笑問道:“何以見得吶?”

來財牛說道:“若是濃姬知道大出海親至,那該是何等歡喜,早就應該前來廝見,如何現在還不至?”

樺山義政冷哼一聲,起身來到庭中,一名僧兵起身攔住去路,嚴厲的問道:“施主要去哪裡?”

海賊少年冷冷說道:“如廁。”

那僧兵說道:“如此我領施主前去。”僧兵領着樺山義政向後面走去,兩個手持䉜刀的僧兵緊隨其後,把樺山義政夾在中間。

至此,他們被一衆僧人監禁了無疑。海賊們怎麼也搞不懂這些仴國蠻子在想什麼,自己捨生忘死來救援他們,不說置下酒肉款待,怎麼也不能如此冷遇。據說大出海和大內家的女人有一腿,這怎麼也不像是丈人泰山對半個女婿的態度。

那仴僧死氣活樣,臉上半分笑容也無,弄點子綠茶湯就把大夥兒打發了,忒也可惡。可是大出海爲什麼不生氣,臉上始終掛着笑容,平靜的像是晨起拉屎一般,他看不出對方的冷淡麼?他看不到對面僧兵的敵意麼?

有人暗自嘆息,大出海看來是累了,遲鈍了。和那些蠻子有什麼好商談的,入孃的,應該把大炮對準他們,讓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

也有人暗自後悔,剛纔應該擒住那個老賊禿,現在可好,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崇文卻依然在和來財牛扯蛋,他笑着說道:“你想過沒有,我們救了他們,他們爲什麼要軟禁我們?爲什麼又不殺我們?”

來財牛皺着眉頭說道:“那大內義弘奸似鬼,誰知道他想什麼。”

崇文淡淡說道:“那是因爲你不懂他的心,如果你是他,眼下你會怎麼辦?你試着想一想,他不惜違背幕府將軍遺願,扶持鎌倉公方繼位,和所有權貴翻臉,把堺城打的屍山血海,這都是爲了什麼?”

衆侍衛屏住呼吸,靜靜聽着。來財牛想了想,說道:“是爲了堺,他要這個地方。”

崇文一拍大腿,笑道:“着啊!他大內家三代人做夢都想要堺城,魔怔了,發瘋了。角根幕府兩代將軍,強大無比,他根本就沒有機會。如今義詮將軍死了,且無嫡子,庶子和鎌倉公方爭立,幕府權臣又不和,這是他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會放棄麼?”

來財牛猶豫的說道:“自然不會放棄,但是若搭上全族和家臣的性命,卻也不值。”

崇文大笑道:“說得好,這說明你是正常人。”頓了一下,崇文繼續說道:“可惜大內義弘不是正常人,仴國的權貴們都不是正常人。

因爲按仴國的體例,土地非天子所有,而是屬於各個諸侯。你掌控一個地方,就世代歸你所有,你就是這塊土地的始祖,子孫歲歲祭祀血食,男兒榮耀無過於此。

尤其是堺城,這塊仴國最富庶之地,從不屬於某個人。如果從此屬於大內家,他將掌握幕府都不能相比的財富,超越全仴所有權貴,將來取代幕府也不是不可能。這個誘惑太大了,大內義弘是肯搭上全族性命的,換做你們也未必不想賭一把。”

來財牛搖頭說道:“這老混蛋機關算盡,害了多少人。把堺城打成一片廢墟,他自己也差點完蛋,最終還是一場空。如今我們纔是最強的一方,我們不可能把堺城給他。”

崇文說道:“是啊,如今幕府軍被打殘了,他自己也力量枯竭,我們又不可能把堺城這個寶地給他。如果你是他,你應該怎麼辦吶?”

來財牛說道:“這是命裡所無的東西,除了認頭還有什麼辦法。”

崇文笑道:“你還是沒有站在義弘大人一方想事理。你要知道,他是個瘋子,不是正常人,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仍然做着堺城夢。如果我所料不錯,他現在不在住吉橋軍中,他在寺地町,在細川賴豐軍中。”

衆親衛一片驚呼,連伺候茶水的仴僧也豎起耳朵,細細聆聽崇文的宏論。

來財牛失聲道:“嚇!他是去投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