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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送崇文北上平戶的船隻是五峰堂的康船,百料上下的小型遮洋船。由於冬季逆風,船隻能依靠槳櫓沿着海岸緩緩行駛,到晚間才走了80裡,停靠在一個叫平島的小澳口駐泊。

島上有個幾戶人家的小漁村,一個個窮的像鬼一樣,崇文也懶得上岸借宿,啃了幾口乾糧,就在艙裡歇了。半夜時分又下起了雨,九州的冬天實在惱人,海洋性氣候使這裡經常下起又陰又冷的雨。

崇文睡不着,盤膝坐在艙中默默想着心事,花子進來給他披了件長袍,又悄悄退了出去。

濃姬派人送信來,到底出了什麼事吶?幕府的敕命已經到了九州探題府無疑,可惜現任探題澀川滿賴與前任今川了俊不可同日而語,他就是個花花公子,他能號令九州豪族剿滅松浦黨麼?如果不能,幕府會怎麼辦吶?濃姬要告訴自己什麼吶?

艙外是濤聲和細雨聲,冷風透過板縫吹進艙內,崇文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又夢見了乾清宮那些沒完沒了的奏章,和周圍那些一臉陰鬱的內宦、朝臣,戰戰兢兢的宮女。。。他實在是受夠了那種死一樣的壓抑,至今依然在夢裡折磨着他。

第二天傍晚,隨着舶長一聲吆喝收帆,崇文看到了平戶港,仴國的生命之源。

平戶和堺城地勢有些類似,都坐落在一片衝擊平原上,並沒有高聳的巉巖作爲防護,也同樣沒有城牆。在這片商業沃土,甚至沒有維持治安的警蹕衆,平戶康船上的武裝水手可不是好惹的,敢在這裡鬧事不如自己直接抹脖子。

與堺城更加類似的是,這裡沒有統治者,也沒有堺城的會和所,大小事務由四個大康商幫協商解決。由於五峰船主吳直巨大的威望,加上爲人公平,很少有人反對他的意見,換句話說,吳直就是平戶隱形的王者。

如果說與堺城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港口裡大部分都是高大堅固的康船,平戶城中大部分也都是康式建築,華語纔是平戶的通行語言,街道上主要也是大康服飾。

當崇文踏上平戶碼頭的時候,擡頭看到一個高大的石牌樓,牌樓上刻着四個大字:海波順平。石柱上有一副楹聯:船中渡波濤,全憑一口風帆力;海上觀日月,端賴九天阿媽靈。碼頭北側就能看到宏偉的媽祖廟,這是大康阿媽賊之城,走私販子的天堂。

碼頭上迎接崇文的,是徐海和柴德美,見到三個客人帶着一個小侍女跳下跳板,柴德美大步上前施禮,口中說道:“大出海,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崇文笑道:“我有什麼委屈,在福江島萬事不愁,逍遙的很。倒是你們兩個在平戶,纔是左右爲難,度日如年啊。”

柴德美低聲說道:“九州太宰府終於傳來了準確消息,這下平戶商幫不能不信我們了,我們進城吧,他們要向大出海請罪。”

一行上了雙轅馬車,直奔城中而去。馬是大康遼東大馬,車是大康巧匠製造的豪華馬車,角鐵包轅,鐵釘鑲輪,外罩朱漆,鑲金掛銀的轎廂,狐狸皮簾擋住了外面的細雨斜風。即使在大康,這樣的車輛也堪稱奢華,何況是貧苦的仴國。

不過崇文曾經貴爲天子,天子鑾駕是23匹駿馬拖曳的移動宮殿,這輛車又算不上什麼了。搖搖晃晃的車廂中,崇文閉着眼睛享受了片刻,忽然睜眼問道:“下村良四這傢伙怎麼找到你們的?”

徐海笑道:“說起來還是大出海的安排,恐怕大出海給小百合這些仴伎在平戶開館,就是爲了打探和傳遞消息方便吧,發財只是順手之事。”

崇文連連擺手道:“這可是明美兄的主張,我嘛,主要也是爲來財牛考慮,那女相撲高橋島倒是來財牛的良配,總不能放跑了。”堂堂天子開青樓,崇文臉皮再厚也得想想祖宗顏面。

車內鬨然大笑起來。

徐海說道:“我到平戶見了伯父,伯父感大出海之恩,自然要把龍王島交代的事情辦好。他就買下了平戶相鄰的兩座3層高樓,用天橋聯結起來,這纔開辦起了平戶最大的歌舞町,取名花世界。”

崇文失口笑道:“花世界?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青樓也有如此禪意麼?”

徐海訕訕的說道:“此名是五峰船主所起,大家都覺得好,就用上了。大出海覺得不妥,另行更名便是,反正也沒有正式開張。”

崇文看着他,說道:“你真當龍王島是不能容人之輩麼?既然我是來平戶尋好,小小誤會豈能放在心上,還要多謝五峰先生賜名。”

柴德美說道:“正是知道大出海爲人,我纔敢勸走二出海,沒有釀出大禍。”

崇文點頭說道:“此事明美處置的妥當,阿海也做的好。先不說這些,下村那傢伙不會一到平戶就直奔伎館吧。”

徐海笑道:“他鄉下海賊沒見過世面,又揣着那許多銀子,到了平戶花花世界,不去最大的伎館又去哪裡。小百合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正好我在花世界督辦修繕,那媽媽桑就把下村良四帶到我面前。不過此人頑固的很,死也不肯交出書信,他說只能交給大出海本人。”

崇文微笑說道:“隨便就出賣他人的傢伙,我敢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他麼,如今他人在哪裡?”

徐海笑道:“自然還在花世界,好酒好肉招待,歌舞伎伺候着,那傢伙樂不思蜀了。”

崇文點點頭,說道:“那麼,太宰府方面有什麼動向?

花世界是純木樓,由一道木製天橋相連。平戶中央大道叫中野大道,其東叫川內町,其西叫山中町,花世界橫跨中野大道兩側,天橋從頭頂橫過,顯得氣勢不凡。川內町這一側叫做百合樓,山中町這一側叫千嶂閣。

百合樓前下了車,門前幾個大康衣冠的好漢垂手迎候,都是平戶商幫的頭面人物。柴德美一一介紹,臉上有刀疤的是歙縣幫徐唯學,身材瘦小卻目光犀利的是饒平幫小尾佬林國顯,魁梧的大鬍子是漳州幫洪迪珍,五峰船主吳直沒有露面。

因爲羈押崇文是吳直一個人的事,其他人倒不覺得尷尬,只有徐唯學見到崇文就要行大禮。救了他侄子,也是徐氏唯一的繼承人,這是情;被歙縣幫無端暗算,這是愧。既感恩又感愧,讓老海盜有些無地自容,崇文死死拉住他,這纔沒拜下去。

崇文和老幾位微笑見禮,衆人推讓崇文先行,這回崇文不再客氣,大步走進百合樓。

只見樓內十分高大寬闊,一層大堂擺滿了康式桌面,中央是一座大戲臺。二層全部挑空,沿着四周迴廊是一個個雅間。三層就是徐義夢想中的大賭場,有雙陸、骨牌、葉子牌、馬吊、甚至有專門的促織房和鬥雞場,供賭客揮霍。

一樓大堂已經跪了一地,爲首的就是小百合,後面還有5個仴伎,4個堺城警蹕衆,還有從山口城買來的歌舞伎,康仴廚師,賭場打手,門子車伕賬房先生,林林總總總不下百人。一座雌山跪在最後,來財牛卻沒有向那個方向看一眼。

崇文眼尖,注意到了人堆裡的下村良四,那傢伙雙手佇地,頭快低到地板上了,崇文卻暫時顧不上問話。

小百合躬身說道:“我等迎接主公,主公辛苦了。”

崇文也懶得糾正她,扭頭笑着對平戶衆說道:“入孃的,到了花世界,也不知道我這算是主還是客。”

徐唯學大聲的說道:“花世界是龍王島的產業,大出海當然是主人了。”

崇文大笑道:“唯學你可真會算計,如此就只能是我請客了,這花世界還沒開張就要宴客,豈不是要蝕了本錢。”

洪迪珍豪邁的說道:“如今這百合樓已經修繕完了,擇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先開張,千嶂閣容後再說。如此主人理應宴客,我們也有微薄賀儀奉上,還能讓大出海蝕本不成。”

衆人鬨然叫好,頗有就這麼定了的架勢。

崇文扭身問小百合道:“樓中有何菜式吶?”

小百合躬身一禮,笑呵呵的說道:“即有康菜,也有仴菜,請的都是兩國名廚,妾身做夢也想不到世上還有如此精美的佳餚,大出海你就放心吧。”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何止是精美菜餚,居然以她的名字命名如此恢弘的伎館,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崇文笑道:“我可受夠了仴餐,嘴裡淡出鳥來,你還是措置一副上好的康式席面吧。”

平戶商幫各個富可敵國,賀儀自然也都是大手筆。小尾佬林國顯送了一艘3百料遮洋大船,洪迪珍送了一個徽州戲班!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萬里迢迢弄到平戶來的。柴德美送的是一匹西域良馬,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即使在大康也是絕世良駒。

歙縣幫的賀禮卻很神秘,按徐唯學的說法是要單獨呈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