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鮎魚仔哼哼唧唧的提着食盒走進舶長艙,把食物擺在書案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糙米飯,一碟醃肉,一碟豆豉,還有一碗熱湯,無非是貝柱蛤蚧之屬,是一碗海鮮湯。在海上,這也算是一頓豐盛的午餐了。

鮎魚仔把杯箸擺在崇文面前,說道:“孫大官,你怎麼總是不說話?”

崇文看着鮎魚仔,終於說道:“我腦子亂的很,不知道說什麼。”

鮎魚仔笑道:“我捱了揍心裡憋屈的時候,就跳到水裡,潛在水下,看着魚鱉從你身前遊過,有趣的緊。從水裡上來,生一盆火,烤些青蝦、扇貝、海蟶子之類的,有一壺酒就更好了,那時候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崇文露出一絲笑容:“哦,這倒是個好辦法,哪天我也試試。”

鮎魚仔忽然跪下來,忍着肋下的疼痛向崇文叩首,說道:“大官人,要不是你拼死救我,就沒有我了,從今以後,鮎魚仔這條命就賣給你,什麼時候想要你就拿去。”

一天之內,這是第二個人向他跪拜輸誠了。

崇文心裡有些感動,天下人哪個不是指天發誓向他效忠,那是因爲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宰,有幾個是誠心的。這孩子卻不是因爲他的身份,而是因爲他這個人,因爲付出血汗救了他的性命,所以這孩子以真切的感恩回報他,只有這樣的忠誠才真正靠得住。

他忽然明白了,正是因爲他平生第一次爲他人拼。他得到了書生黃謙的跪服,而不是因爲天威凜凜,君臣大義。至誠才能換來至誠,這是天下至淺白的道理,可惜帝王家永遠不會懂得。他終於明白了他和祖父、燕王的區別,他從來就沒有爲任何人做過什麼,天下本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

豁然開朗,他覺得身心都爲之一輕,似乎一腔悲憤都隨着頭暈嘔吐的消失煙消雲散。

在茫茫東海,他第一次覺得這艘小船就是他的家。這個家和南京皇城那個家完全不同,在那個家,夫妻父子都不能隨便說笑,骨肉兄弟都要互相提防。天子沒有朋友,只是一個大位的守護者,那個家只有數不盡的煩惱。

大海上,沒有君臣,只有挽手向前,拼死求生的兄弟,這是天生的相互忠誠。

他起身扶起鮎魚仔,平生第一次說道:“你不負我,我必不負你,從此以後,你我名爲主僕,實爲兄弟。我不要你的性命,我要你與我同生共死,同生死者即兄弟。”

鮎魚仔忍着肋下的疼站起來,感覺這位孫大官忽然變了,人還是那個人,只是眼神堅定了,舉止也從容了,他身上那股疏遠冷漠的味道不見了,整個人都親切起來,一夜之間這位貴人成了他的同類,散發出熟悉的氣息。

這感覺讓鮎魚仔一時不知所措,崇文卻把他拉到案前,說道:“既然是兄弟,我要你再取一副杯箸,我們同桌而食。”

鮎魚仔訕訕的說道:“小的是什麼身份,不能失了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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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微笑着說道:“你是不認我這個兄長麼?”

鮎魚仔露出燦爛的笑容,歡快的說道:“好,我就聽孫大兄的,不過當着外人,我還是大官人的小廝。”

崇文笑道:“就是這樣。”

這頓飯吃的十分香甜,過去崇文食不言,寢不語,恪守聖人教誨。現在全丟到了瓜哇國,和這小兄弟說說笑笑,實在是暢快。

崇文一邊喝湯一邊問:“怎麼你祖父也不給你起個名字,祖孫倆靠綽號行走,總是不便。”

鮎魚仔說道:“聽祖父說,海上爲盜的辱沒祖宗,也怕牽連家人,所以要隱姓埋名,以綽號行走,時間久了本名就無人知曉了。”

崇文暗想,這總兵順倒是爽利,並不隱瞞自己的賊身份。倒是自己以後要在東海遊蕩,早晚傳到官府耳中,引來大麻煩,看來也要隱姓埋名爲好。

他笑着問鮎魚仔:“你說我應該起個什麼綽號好呢?”

鮎魚仔想了想,說道:“你在海上風暴那天救了我,叫滾海龍怎麼樣?”崇文笑而不語。

吃完了飯,正在收拾杯盤碗筷,船上忽然想起銅鈴聲,接着腳步橐橐,似乎水手們都涌向上甲板。崇文疑惑的看着鮎魚仔,鮎魚仔說道:“這是招魂鈴,徐德死了,大家要爲他送葬。”

狹窄的上甲板擠的滿滿當當,40多條好漢爲同伴送行。扳招手徐德渾身裹着白布,腳踝用鐵鏈墜着兩個4斤炮子,擺放在舯甲板上。他兄弟徐榮頭上裹着白巾,哭哭啼啼的侍立在一旁,兩個水手攙扶着他。

總兵順赤着腳,搖着銅鈴,圍着屍身邊轉邊唱:“海上冷冷,船上來嘍~”

衆水手齊聲應和:“來嘍~”

“海上冷冷,屋裡來嘍~”

“來嘍~”

“海上冷冷,牀上來嘍~”

“來嘍~”

衆人吃驚的看到,一直在舶長艙不露面的神秘貴人居然從艙裡走了出來,鮎魚仔陪着他加入送葬的人羣中。

人羣中瀰漫着艙裡腐臭和魚腥味兒,海風也吹不散,崇文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哪裡不適。他和這羣漢子並肩而立,似乎回到了運河邊那個小村莊,老水手和夥伴們爲舶長送行,那時候沒有濤聲陣陣。現在,崇文的脈搏和他們一起跳動,呼吸着同樣的海風,腳下踩着同一塊船甲板,以同樣的低吟表達着對死神的敬畏。

這一刻,他真正成了48阿媽賊的一員。他和他們一樣,頭髮骯髒蓬亂,滿面鬍鬚,渾身撒發着惡臭。更重要的是他精神上也和他們並無分別,隨時可以像徐德那樣,爲拯救這艘大家賴以活命的小船奮不顧身,魂歸大海又有何懼。

不知何時,招魂的鈴聲漸息,總兵順一招手,幾個漢子走過來擡起徐德的屍身。總兵順輕聲唸叨:“活着食魚蝦,死了餵魚蝦,天道公平,有償有還,龍王爺爺不必見怪,善待這個勞苦之人吧。”隨着若有若無的吟誦,屍身被扔下大海,激起一片水花。

劉關從人羣中擠出來,走到右舷空地,高聲說道:“弟兄們,我們已經到了東海深處,但是官兵依然可能追來,我決意向東,到海外闖蕩一番。我劉氏本來就是在海上討生活,沒什麼大不了,入孃的,劉某已是走投無路之人,諸君可願與我共生死?”

水手們齊聲喝道:“願爲舶長效死!”

劉關大笑,喝道:“好!現在升旗,掛滿帆,航向甲寅位,啓航嘍!上鬥上帆頂,給我盯着海面,隨時通報!”

衆水手:“喏!”

鳥船乘風破浪,向東北方向行駛。不知是天公作美,還是媽祖娘娘保佑,一連幾天天氣晴好,值日的水手一邊勞作,一邊享受深秋的海風和陽光,互相笑罵着。

不值日的水手們聚在底艙,沒日沒夜的賭博,不時傳出贏錢者狂熱的歡呼,或者輸光倒黴蛋的哀嚎。神武皇帝厲行禁賭,可是海上漢子有今天沒明天,哪管那許多,鎮海衛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此船上賭博氾濫成災。

東海的壯美難以言表,藍天如洗,碧海無波。成羣的飛魚越出海面,在半空劃出一道道銀光,飛行10餘丈又落到海里,激起一片水花。有時候遠處巨鯨露出如山的脊背,頭頂噴出數丈高的水柱,引來船上一陣陣驚歎。

每當李啓乾又大喊又吹口哨,總會招來阿班白傑的一頓呵斥:“入孃的,活的不耐煩了麼,驚了龍王爺降下風暴,第一個拿你祭海。”

日出太陽從東方升起,一團大火跳出海平線,似乎燃燒的天宮誕下火之嬰兒。傍晚落日西沉,金黃色的陽光灑在海面,萬點金斑跳躍,映在人的臉上閃爍不定。

鮎魚仔成了皇帝的先生,這是劉禮以後他的第二個老師,崇文要從最基本的繩結開始學起。

鮎魚仔用他靈巧的手挽出系帆結,崇文看一眼就學會了。可是在繫纜結上崇文遇到了麻煩,這種繩結是越拽越緊,再大的風浪也拉扯不斷,碼頭上的陳年繫纜鐵樁會磨出深漕。崇文系的繩結卻鬆鬆垮垮,怎麼也收不緊,只能一次一次拆了重結。

鮎魚仔說道:“好的水手,結繩有神鬼之能。傳說海中有神異章魚,教人打一種捕魚結,繩結並無交接之處,卻有捆縛之力,可以自己尋物勒緊,扔到海里就能捆縛魚鱉上來,什麼樣的大魚也逃不脫捕魚結,那纔是繩結的神品。”

崇文神往的說道:“我要會捕魚結就好了,扔到奉天殿就能縛了燕王。”

鮎魚仔沒心沒肺的胡扯:“正好大兄做了天子,豈不是好。”

崇文苦笑,你小子要是知道我就是被奉天殿上那位趕下來的,不知驚成什麼樣子。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話真是不假。

鮎魚仔從腰帶取下一柄奇怪的刀具,兩頭開刃,刀柄在中間。這是一把舊刀,手柄滿是黑色的油膩,黑鐵刀身,露出刃部的一道白鋼,鋒利無比。鮎魚仔操刀在手,熟練的割去繩頭,遞給崇文,笑着說道:“行了。”

崇文接過繩結,卻盯着鮎魚仔手中的刀具,說道:“這東西倒有趣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