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劉關掙扎着來到舯甲板,檢查船隻的損壞情況,斷裂的桅杆砸斷了側舷的繫纜樁,女兒牆被砸出了一個大缺口,左舷的水門也遭到破壞,浪濤卷着海水從破洞涌進船艙。

他暗自慶幸,如果桅杆砸向艉樓,露臺上的三門碗口銃肯定要遭殃,2百斤銅疙瘩四處亂滾,弄不好會損壞羅盤艙和舵艙,那麻煩就大了。

他攀着左舷垛口來到艏甲板,李啓乾在狂風暴雨中把扳招手徐德背上前甲板,徐德的腦袋捲到船艏招的夾縫裡,碎成了肉餅,早就沒了氣。一個帆撩手一手拉着炮車鐵鏈,對着屍體痛哭失聲,那是徐德的兄弟徐義,兩個甲士抱着前桅被大風吹的前仰後合,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生離死別。

徐義看到劉關掙扎過來,哭道:“舶長,左招被船上甩出去的索子絆住了,我兄長探出艙外斬斷繩索,這才被大浪捲了去,我兄長救了全船人的性命。”

劉關破口大罵:“拷不殺的賊廝鳥,這個時候號的什麼喪。。。入孃的,還不把死人擡艙裡去!都滾到下面去,換上乾衣服,一個個溺死鬼模樣,作死麼!”衆人拉扯着徐德屍身連滾帶爬下到艙裡。

白傑從艏招艙裡爬上來,一個甲士接替他作爲扳招手。阿班衝劉關嘶聲大喊道:“艙裡進水太多了。。。”一股大浪衝上甲板,白傑一個趔趄滾到甲板上,劉關一把扯住他,纔沒撞到右舷艙板。白傑衝着劉關的鼻子大喊:“我馬上找人把破洞補上,舶長,得讓艙裡的人舀水,船進水太多了。”

劉關喊道:“我知道了,還要找人把直庫封上,那裡有糧食,有火藥,絕對不能滲水!”白傑喊道:“你放心,火藥桶和糧甕都裹了三層油布,黃謙那小子精細着吶,關哥兒。。。你小心。”

劉關說道:“無妨!我去舵艙看看!”他轉過身,艱難的沿着木梯爬上艉樓,抱着欄杆走到舶長艙旁,衝裡面喊:“鮎魚仔,去神艙看看三婆神主,別讓颶母驚了娘娘駕!”沒有回聲,他一頭闖進艙房,依稀看到崇文和鮎魚仔綁在一起,似乎受了傷。

劉關吃了一驚,大聲喊道:“陛。。。孫大官!你傷在哪裡了!”

崇文低聲道:“無妨,鮎魚仔傷的重些,不宜走動。”劉關見崇文聲音正常,心放回肚子裡,他囑咐道:“千萬不要亂動,等風暴過去就好了。”

艙中再不答話,劉關退出舶長艙,來到羅盤艙,總兵順目不轉睛的注視着船頭的海面,一邊大聲指揮舵手扳動舵杆,調整着船行的方向。劉關看了看沙漏,已經是亥時時分,風暴沒有減弱的跡象,似乎風力更大了。他大聲問道:“阿順,這入孃的是哪兒?”

總兵順道:“我們在風眼裡東衝西撞,哪裡辨得清方向,運氣不好天一亮我們一頭撞到官軍巡海的航線上。”

劉關在暴風雨中喊道:“剛纔似乎看見有燈光一閃,如果是浪崗山的燈塔,我們現在就在黃澤洋麪。昨天這裡還滿是金山衛的戰船,現在都不見了,今夜我們就能溜出去,就怕風暴總是不停,船要散架了。”

總兵順居然大笑起來:“不妨事,這船就是當年先衢公衝鋒陷陣的坐艦,看着雖小,可稱得上東海最堅固的鳥船。鐵力木龍骨,船肋都有精鐵加固,艌料用的都是膏血灰,那是活人膏血煉製,刀斫斧劈都破不開船板。”

劉關心裡一寒:“活人膏血?”

總兵順道:“正是!當年你父征服東番島,屠盡打狗山番部野人。又在山下打狗港伐木造船,就用番人的血料造了這艘船,4百多人啊,就煉了這麼點膏血灰。”

一排丈餘高的浪頭蔽海而來,總兵順大喝一聲:“尾舵癸丑位,左招酉位,右招卯位!扳舵啊!三婆娘娘,救苦救難啊!”隨着主副舵一齊扳動產生舵壓,船頭正對波峰衝過去。

總兵順一聲怒吼,戰船隨即被巨浪淹沒了,整個船頭都被水頭壓下,片刻之後又頑強擡起,海水從兩側船舷奔流而出,小船衝上波峰,又沿着水坡一衝而下,直衝波谷,半個船身都扎到海水裡,又奇蹟般衝出海水的羈絆,繼續向前飛馳。

劇烈的顛簸中,崇文居然睡着了,而且睡的十分香甜,沒有夢魘的驚恐,沒有半夢半醒的揪心,連眩暈嘔吐也沒有了。他化作木龍的一部分,似乎生來就要在大海上馳騁,與鯨鯢爭雄,經受暴風雨的洗禮。

醒來時候風浪已經小了,風力正在減弱,浪涌已在4尺以下,雨也停了,只是四周瀰漫着大霧,依然不辯方向。

就在他的睡夢之中,鳥船已經和大風大浪拼搏了4個時辰,船隻傷痕累累。一根主桅杆折斷,左舷破損,水門不翼而飛。艉樓露臺被海水掃蕩,一門碗口銃不知去向,船艏左招受損,兩面帆蓬破裂,其中一面難以修復。水手們正手持釘錘,修補船板的破損,叮叮噹噹的聲音讓人心煩意亂。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榻上,身上蓋着軍毯,連人帶毯子被布帶固定在榻上。受傷的鮎魚仔被擡走,艙室也收拾過了。榻上依然起伏的厲害,但已經和緩了許多,沒有了騰雲駕霧隨時被拋出去的擔憂。

他解開束身革帶,扶着艙板站起來,艙門已經修好,財長黃謙提着藥箱推門進來,拱手說道:“孫大官醒了,我來給大官人看看肩傷,臣略通岐黃之術,算半個船醫。”

崇文點點頭,勉強伸出右臂,黃謙搶上一步,扶住崇文手臂道:“大官人坐下就好,不必緊張,這種挫扭傷是軍中常見傷症,不難治。”

崇文坐在榻上,黃謙握着他的臂膀仔細檢查,上下活動了一下,說道:“皮下瘀紫,活動不暢,這是傷了筋脈,以乳香、沒藥、皁刺化瘀,以銀花、連翹消腫即可。乳香、沒藥產自大食,在內地算是名貴藥材,海上卻算不得什麼稀罕物。我這裡有鎮海衛軍中產的活血丹,治這種傷有奇效,臣先伺候大官人服了,每日三服,五日之內必見效。”

黃謙知道崇文的身份,在船上真正知道崇文身份的只有4個人,連總兵順祖孫都不清楚。小吏見到天子難免緊張,哪怕他是落魄天子,黃謙囉囉嗦嗦,手抖竟然把丹藥落到甲板上。

總算伺候崇文服了藥,用布巾把右臂固定住。

黃謙忽然雙膝跪地,說道:“陛下以萬金之軀,冒死救一個卑賤童子,是大仁大義之主,必得神佛庇佑。臣等願保陛下驅逐叛逆,重回南京,不敢畏死貪生。”崇文詫異的看着這個書生,不知道他爲何忽然表起了忠心,他艱難的說道:“免禮,平身吧。”

晌午時分,霧氣漸漸消散,太陽鑽出雲層。風力減弱,蔚藍的大海平靜下來,泛着層層微波,顯出他溫和壯美的一面。

小小鳥船孤獨的徜徉在大海上,隨波逐流,並無明確的方向。幾隻海豚追逐着船尾的浪花,不時躍出海面,發出歡快的鳴叫。水手們見怪不怪,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計,一邊互相開着粗野的玩笑,打發着無聊的海上生活。

只有值班甲長林養浩趴在船艉樓的露臺垛口上,興致勃勃的看着這些聰明的海獸。劉關從木梯上到露臺,指揮兩個臨時上船的鎮海衛木匠打造炮車,林養浩湊過去問道:“舶長,怎麼還不升帆?”

劉關斜了林養浩一眼道:“升帆?往哪個方向走,你知道我們現在哪裡?”

林養浩訕笑道:“你是舶長,怎地問我。”

劉關冷冷的說道:“我是舶長,所以全船都要聽我的,我說現在先把船修好,哪兒都不去。”

林養浩誇張的叉手施禮:“喏!”

劉關隨口吩咐一句:“盯着這兩個傢伙,要是銃車造的不合適,船上還得入孃的死人。”林養浩收起笑臉,說道:“舶長放心,誰也不會拿全船人的性命說笑。”

劉關這才拍了拍林養浩的肩膀,轉身從木梯走了。劉關大步走進羅盤艙,總兵順正對着海圖抱頭苦思,鮎魚仔坐在一旁哼哼唧唧,長案上放着沙漏,水羅盤,一排牽星板。劉關說道:“我們不能在此地久留,難說官兵會不會追上來,桅杆帆蓬修好了我們就走。”

總兵順道:“我們大致在黃澤洋東南海域,這裡已經是東海深處,沒有參照,無法確定方位。向西南,就是閩浙海岸,向東北千餘里是仴國和芶麗,去哪裡?”

劉關毫不猶豫的說道:“現在風聲正緊,永濟那廝一定防着我們跑到近海。入孃的,我們向東,先躲到海外再做道理。”

總兵順說道:“向東就是深海了,找不到海島參照,很容易迷航。我們船上給養不多,昨天又損失了2石糙米,在海上支撐不了多久,黃謙這小子伺候龍子龍孫倒真大方。”

劉關一拍胸口道:“劉家針路薄在手,東海任我們馳騁,怕他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