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個個命令傳下,崇文長出一口氣,擡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該做的已經做了,剩下的聽天由命吧。

舷上飛憂慮的說道:“領航的阮明已經被困,我們順風向東航行,就是離航線越來越遠。”

崇文說道:“先逃命再說,快入冬了,東北風隨時會起,我們還能夠回到航線上。”

吉良貞家湊了上來,低聲問道:“那麼。。。就這麼撇下阮大人他們麼?我們東海商團,不是同生死者即兄弟麼?”崇文的命令已經發出,未來的龍王島總火長才說起此事,他不是勸諫,只是單純的疑問。

崇文淡淡的說道:“你跟阮明同過生死麼?不,他只是你的海上夥伴,不是商團兄弟。貞家你記住,海上的規矩是,生死麪前無道德。”

聽到崇文的話,仴國老實頭一時間有些惘然若失。

夜幕降臨,黑暗籠罩了大海,金山衛號已經變成了一座燈山,一個個羊皮燈懸掛在桅杆、衍木、欄杆和兩舷,甲板上燈火輝煌,也照亮了一大片海面。

上鬥不時扔出一枚火磚,藉着片刻的光明,觀察遠處的動靜。黑衣水手簇擁在兩舷、前招艙、前後錨艙、兩舷槳廊、兩舷水門、艉部櫓艙,死死盯着海面,不時有人驚叫出來,隨後是一陣手忙腳亂,把蔓延而來的赤藻挑開。金山衛號已經下了網,可以暫時保護船舵,爲船隻轉向擺脫爭取時間。

總兵順親自攀上主桅,一邊觀察海面,一邊指揮船隻躲閃隨時出現的赤潮觸角。讓崇文吃驚的是,八重山祝女真乙姥也勇敢的攀上前桅,幫助觀察前方的海況,隨時通報發現的危險,和任何一個水手無異。

在一片粗莽的叫罵聲中,不時傳來女人磁性的高呼:“右舷前方又來了,轉舵!轉舵!前招艙,前錨艙小心了,入孃的!把那東西趕走!”

在這場人與赤潮的戰鬥中,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所有海賊心裡都有些異樣,這些粗漢忽然感受到了一種罕見的東西,那就是。。。美麗。

這一刻,沒有哪個男人畏懼死亡。

“大出海,後船沒有跟上來,陳華他們被纏住了。”舷上飛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不怕死,戰場上的屍山血海他見的多了,可是被無邊無沿的海藻纏住,最後被拖進大海,抵死掙扎不脫,這種緩慢的煎熬實在太可怕。

崇文罵道:“蠢,有我們開路,還是逃不出來。”

舷上飛說道:“他們船小力弱,哪裡有我們這麼多人手。”

崇文說道:“走,跟我上露臺去看看。”

亂哄哄的叫嚷聲中,幾個隨從跟着崇文登上艉樓露臺,向後面眺望。只見不遠處的黑暗中,有幾盞搖搖晃晃的船燈,可以看到船隻模糊的一部輪廓。

那2百料小船桅杆已經傾斜,想必是瘋狂轉舵,終於陷在赤潮中,不甘心的唐營水手仍然在掙扎,船隻還在向東南方向緩緩移動。

崇文默默看了一陣,終於說到:“阿杰,傳令朱難馱,命他帶4個小艇去救人。”

舷上飛大聲應諾,轉身要走,崇文一把抓住他,說道:“你叮囑他一句,不必勉強,若實在救不得,就撤回來。”

舷上飛說道:“明白。”

不一刻,水手們喊着號子把小艇下到海面,這是一種海上的交通艇,金山衛號上有4條,能搭載40餘人,擠一擠能救出後船那些人。

吉良貞家問道:“殿下,生死麪前無道德啊。”

崇文微微一笑,說道:“怪不得阿乾說你是個死腦殼,我們又是漁網拖帶,又是長矛驅趕,這條航路即使還有赤藻,也不會稠密如山,總要嘗試一下。雖說生死麪前無道德,可是見死不救,也不是阿媽賊本色。”

吉良貞家躬身說道:“明白了。”

在崇文的注視下,4條小艇划着長槳,向後船疾速駛去,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忽然,前甲板傳來女人的驚呼:“左舷前方有大片紅潮,向南轉舵!”

總兵順蒼老的聲音傳來:“入孃的!轉舵辰巽位!再轉舵巽巳位!再轉巳丙位!”

金山衛號採用的是西式舵輪,操作比舵杆輕便靈活的多,在總兵順指揮下疾速轉向,巨大的扭力之下,船板發出咯吱吱的聲音。水手們一起向左歪倒,艉樓上的崇文等立足不住,只得握住欄杆,來財牛也死死握住他的手臂。

崇文不由得有些擔心真乙姥,這樣疾速轉向,桅杆傾斜的更加厲害,真乙姥畢竟不是真正的水手,若不慎跌落到甲板,豈不是完了麼。

想到這裡,不由得破口大罵:“入孃的永良比金,你算個鳥的護衛!是你保護真乙姥,還是她保護你!”

一旁傳來來財牛雄獅般的低吼:“那些八重山人不慣船上顛簸,已經吐了兩天了,根本出不得船艙,日常訓練也無法完成。不過你不必擔心,我的人在桅杆上保護真夫人,萬無一失。”

想起自己剛到海上的鳥樣子,崇文也實在怪不得那些野豬牙。

說起這位真乙姥,真入孃的不讓人省心啊,你說你一個女子,像個海賊一樣爬到桅杆上,像個什麼樣子。。。可是,爲何這個天真的女子讓人如此掛念。

間不容髮之間,金山衛號避過了船頭大片赤潮,當船隻恢復了平衡,全船爆發出狂野的歡呼:“龍王島萬歲!真夫人萬歲!”

前甲板桅杆上,傳來女人充滿磁性的叫喊:“太陽神萬歲!金山衛號萬歲!”

崇文哈哈大笑起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只是覺得心中沒來由的歡暢。就好像他一炮幹翻摩伽羅魚王的時刻,像他一刀將細川賴之斬落馬下的時刻,像他看到傷痕累累的謝和船衝出敵陣的時刻。。。

“三婆娘娘萬歲!”他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咆哮。這一刻,任何陸地上的忌諱都不存在了,他們豪情萬丈,拼死求生,什麼皇帝老子,官府老爺,只有勇敢的阿媽賊稱得上萬歲!

4條小艇終於吊上金山衛號,千料戰艦恢復了最高航速,繼續逃命。

一衆唐營水手驚魂未定,軟倒在上甲板,哭聲震天。惹得炮頭耳聾京焦躁起來,破口大罵:“入孃的蠢東西!給你們開了路,還是陷在裡面,還有臉哭哭啼啼!”他手一指前桅上鬥隱隱的真乙姥,喊道:“你們還不如一個女人!”

朱難馱也罵道:“龍王島不養白吃飽的賊廝鳥,想活命就去槳廊,盯着海面!快滾!”

海賊們快被黑暗中蔓延的赤藻折磨瘋了,正好拿這些孬種撒氣,頓時一窩蜂圍過來,羣情洶洶,亂糟糟的喝罵,把這些唐營水手嚇的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幹什麼,入孃的,不想活命了?都滾到戰位上去!”艉樓上傳來崇文嚴厲的聲音。

見大出海發話,海賊們才罵罵咧咧的散開了,崇文帶着幾個隨從走下樓梯,走到那羣倒黴蛋面前。舶長陳華排衆而出,跪在崇文面前哭道:“多謝大出海救命之恩,可是船沒了,船上的糧食和水,也都。。。都沒有了。”

崇文溫和的說道:“人無事就好,沒丟下什麼人吧。”

陳華心有餘悸的說道:“都在吶,都在吶,再晚一步我們就全完了。”

崇文扭頭對來財牛說道:“吩咐廚下給他們準備些熱湯水,他們受了驚嚇,讓他們好好歇歇,給他們安排獨立艙室,別讓那些賊廝鳥騷擾他們。”

來財牛爲難的說道:“實在沒有艙室了,船上本來就是滿員,又塞進了那麼多八重山人,這一下又是40多人,哪裡還有單獨的艙室。”

崇文喝道:“那就讓他們騰出幾個來,我還就不信船上裝不下這點人。”

來財牛乾咳了一下,說道:“倒是有個地方,底艙還有空位,安排他們還有富裕。”

崇文擡腿踢了來財牛一腳,罵道:“你個賊頭賊臉的大笨牛,也學會耍心計整治人了?人如何跟壓艙石、糧袋子擠在一起,黑漆漆的地方,非把人折磨瘋不可。。。不要囉嗦,讓他們騰艙房!快去!”

來財牛隻得躬身應道:“喏。”

他大步來到唐營水手面前,黑着臉說道:“都跟我走。”

對這個雄壯的黑塔巨人,倒黴蛋們都有幾分畏懼,他們戰戰兢兢的向來財牛行了禮,跟着他走向艏樓膳艙。

舷上飛看着唐營水手走進艏樓,這才低聲說道:“這些傢伙和咱們不是一路人,同船而行,怕是有些麻煩。”

崇文苦笑道:“還能怎麼辦,看着他們死掉?”停了一下,他繼續說道:“他們有用,他們知道到三島的航線,你知道麼?”

舷上飛湊到崇文耳邊,森然說道:“若是沒有他們,誰知道我們去了哪裡?”

崇文吃了一驚,轉頭看着舷上飛,沉聲說道:“你真這麼想?”

舷上飛面無表情的說道:“這麼想的可不是我一個,龍王島沒有人待見唐營。”

崇文長出了一口氣,說道:“我說過了,不要找他們的麻煩,我們自己的麻煩比他們一點不小,顧不上他們。”

舷上飛忽然指着遠方說道:“大出海你看,那是什麼?”崇文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黑沉沉的世界中有一個隱約的亮點,像是大海上的航標。

崇文說道:“那是奎宿九星,入孃的,這可是一顆吉星,怕是有好事了。”

舷上飛笑道:“堂堂龍王島大出海,也信這些麼?”

崇文說道:“如何不信?你是老阿班了,沒聽過星訣麼?虛危室壁多風雨,若遇奎星天色晴,霧終於要散了。”

舷上飛說道:“我不擔心霧,我擔心的是這西風何時是個頭,我們離航線越來越遠了。”

崇文笑道:“入孃的,從來沒有人到過東海之東,我倒想看看前面是什麼妖魔鬼怪,有沒有可能到鹹海須彌山,到東勝神州。”

舷上飛顫聲說道:“我想,不是無人去過東海之東,而是向東航行的都沒有回來。”

崇文摸了摸鼻子,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