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下漸大。
以前很討厭下雨。
現在卻喜歡了。
春天無雨,對於大地來說,是一種悲傷。
夜裡,雨勢漸弱,瀝瀝淅淅,像一首婉約清麗的曲子。
沈千雅睡得不穩,心事總化作景象,一幕幕地在夢中上演。
慕容明璣的無辜,慕容雁雪的薄命,慕容明珠的病與憐,慕容夫人的偏執,慕容尚書乍看到她時的癡傻……
一幕幕重複不斷的上演,甚至夢見了慕容雁雪的娘,說着些不着邊際的話,卻不知是何模樣。
轉身時手被阻擋不能盡伸,她悠悠轉醒,看到牀外側躺着個人——皇帝?
他顯得很疲憊,眼底黑黑的猶如熊貓眼。
在這缺少娛樂的古代,呆在寢宮什麼也不幹,也能弄成這副幾天沒睡的樣子,沈千雅不由得有些佩服他。
如果傻,該做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偏偏七情六慾一樣沒落下。
沈千雅撫了撫他垂在額角的烏絲,指腹輕輕地劃過他漂亮的眉眼,他高挺的鼻子,還有微抿着的薄脣。
忽地,忍不住在他寬廣而飽滿的額上印下一吻,她才重新躺好,安寧入睡。
身旁的男子嘴角微揚,勾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
一刻鐘後,才張開有力的雙臂將她摟入懷內。
“雅兒,我很想你。”
暱喃着,蹭了蹭她越發美麗的臉頰,又沉沉睡去。
沈千雅早上醒來時,身旁卻空無一物,她立刻用手摸了摸,一點活人睡過的餘溫也沒,人呢?
他昨夜不是來了麼?
“落泉!”沈千雅一驚,急忙大聲喚,“落泉!”
“主子,怎麼了?”落泉第一次聽見沈千雅有如此慌張的喊聲,連忙跑進來。
“水跡,地上可有水跡?”她急切地在地上尋找證明。
“沒有。”落泉前前後後仔細檢查一遍。
“皇上有來過嗎?”
“沒有。”
“……你什麼時辰醒的?”沈千雅還不死心。
落泉暗歎一聲,着手準備孝服,“今日卯時就醒了,主子你也起來吧,要去坤寧宮了。”所有妃嬪都得先去坤寧宮,再隨皇后去靈堂。
沈千雅垂下眼眸,光彩從眸中消散,失落感油然而生。
難道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沈千雅整日都沉浸在這個念頭中,日間一直無法碰見皇帝,他也不曾來找她。
向德妃打聽,才知道皇帝清晨就與太后等人一同去了宗廟。
真的是做夢,那麼真實的夢。
之後很久,都沒見到皇帝,沈千雅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日。
直到滿城的白褪下。
那時,已是五月末。
明修儀已經病得下不了牀。
自顏承軒出事後,沒甚往來的德妃難得來了錦繡宮找沈千雅。
說是戰場上又傳來消息,瑞王中了埋伏被困生死未卜,請求增援。晉王自告奮勇前往營救。
沈千雅聽後,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感覺晉王去了,瑞王就無法回來了。
但願是她多慮。
“娘娘……臣妾見過寶貴人。”瑞王妃竟然進宮了,見着德妃就哭。
德妃好像不太高興,瞥了瑞王妃一眼,讓她坐下。
沈千雅回了個禮,兀自打量起她來。
整個人因懷孕顯得圓嘟嘟的,原本秀麗的臉容卻有些憔悴。應該是爲了瑞王的安危寢食難安。
德妃白了瑞王妃一眼,哼道:“哭什麼哭,有什麼用啊!別忘了你肚子裡還住着一個小瑞王呢。”
“我很難過,不是我想哭,只是一想到他生死未卜,我這眼淚就止不住了。”瑞王妃邊抹淚邊小聲說。
“哎,還自稱“我”呢,當心被皇后聽去,治你罪。”德妃頗不以爲然,語氣卻透着一股擔心。
瑞王妃的
眼淚不但沒收斂,更如潰堤的江河涌了出來,“你以爲他很厲害是嗎?沒錯,單槍匹馬對陣,臣妾承認他勇武。可是兩軍交鋒,他全無經驗,平日不過紙上談兵,而敵人狡猾兇殘……”不敢往下說了。
“好了,你別老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德妃厲聲喝斥,手掌高擡欲拍往桌面,卻在半空頓住。“消息沒傳回京城時,我大哥就探聽到消息了。日夜兼程,他應該趕到那邊了。”
瑞王妃一聽,不禁轉憂爲喜,緊緊地捉住了德妃雙手,“真的嗎?”
德妃點了點頭,卻是錯開了眼,不敢迎視瑞王妃熱切而期待的注視。
那麼心虛。
大概九死一生了。
沈千雅心中頗不是滋味。
“王妃,無論戰事如何,你目前該做的是保護好自己,讓腹中胎兒順利降生。若母體終日哀傷,對胎兒也非好事。”
沈千雅不鹹不淡地勸了句。
“貴人你說得對,有薛爺幫忙,只要他還在,應該就能平安歸來的。”
瑞王妃鬆開了手,將眼淚抹乾後,雙手輕柔地託着腹部,母性光輝總令人折服。
沈千雅看了一眼,那兒高高隆起,胎位偏上,形狀有些兒尖,該是男胎的跡象。
“噢,本宮想起來了,太后昨個兒賞了本宮一瓶上品珍珠末,送你吧。”德妃邊說執起瑞王妃的手,“走,到本宮宮裡去。”
“好。”瑞王妃破涕爲笑,又向沈千雅福身,“貴人再見。”
“恭送德妃娘娘,王妃慢行。”
她們走後,沈千雅的住處,又恢復了平靜。但她的心,卻難以寧靜。
爲免受折磨,沈千雅又讓落泉擺出文房四寶,獨自練起書法來。
她已經能在信箋上書與古人一樣大小的正楷字了,此時練的是草書。
傍晚時,昭明宮侍女來請。
沈千雅匆匆趕去,與敏貴嬪打了個照面。她穿一身月牙白宮裝,清麗脫俗,未見輕慢,眼角眉梢卻隱約可窺見憂傷。
不知是爲誰。
沈千雅入了正殿後,放緩了步伐,有條不紊的走進寢宮,“明修儀,臣妾來了。”
“雁雪?”明修儀雙眼迷濛,察覺有誤,用力地拍了拍額頭,方歉意地說:“對不起。來坐。”
沈千雅道了聲謝,坐到牀畔,幫扶着明修儀坐靠在牀頭。
她真的很虛弱無力,就連淡紅色的薄脣也變得灰灰白白,像極一株即將枯萎的柴杉。
“咳……咳……”
那該死的咳嗽又響了起來,像被人扼住喉嚨般,每咳一下都像撕心裂肺般艱難。
彷彿一口氣沒喘過來,就會立刻撒手人寰。
沈千雅的心不由得揪了起來,“太醫都診治了嗎?”怎麼會藥石罔效?又不是窮人家無錢醫治。
“何太醫,才走沒多久。”正說話間,侍女送來一碗湯,飄着淡淡的香甜味。明修儀接過來,立刻喝下,“是百合甜羹,突然很想喝甜的。”
她扯出一抹笑,軟弱無力。
沈千雅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別放棄,人的信念很重要。”
明修儀微微笑着,複雜的眼神似有心有千結,也隱約透出了一股死亡氣息。“近日,我總想起以前的事。”
她望向沈千雅,眼神流露出的意思似乎是,想要一個聆聽者。
沈千雅友善地點了點頭,表示很願意坐在這裡聽她說過去的事。
“她很美,我記得她,她們很像……”
令沈千雅意外的是,才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明修儀就睡着了。
難道說的是雁雪母女?
沈千雅爲明修儀蓋上被子,想等她醒來,也不怕會被傳染。
過了約一刻鐘,明修儀的侍女體貼地小聲進言:“貴人,修儀主子昨夜咳了一宿,這會兒該是能睡很久,要不奴婢先送您回去?”
沈千雅頷首
,站了起來往外走。
身後偶爾傳來幾聲咳嗽,卻是沒那種隨時會斷氣的感覺了。
難道是報應?
可沈千雅對惡有惡報這事兒,壓根不信。
她有點沮喪,不想回錦繡宮。
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福寧宮。
皇帝閉門不出。
爲什麼會這樣?
真的不願意再看到她了?
沈千雅有些迷茫,因爲她經常會想起那個夢,夢中她還親了他一下,感覺那麼真實,怎麼後來就變成虛無?
閒庭信步,最後卻不知道踱到哪裡去了。沈千雅望了望四周,發現右邊就是那個湖,專供皇帝游泳用的湖。
原來已經竣工。
本想走過去看個究竟,卻突然被人拽住拖入一處。
“別怕。”
“姑姑。”還真別說不怕,沈千雅的心怦怦地跳着,待聽見左欣的聲音,才鎮定下來。
“長話短說,我天天這個時辰都守在這裡,終於等到你路過。”這裡是前幾個月臨時加建,用來給皇帝放魚具的雜物房,因各路眼線盯着太緊,左欣不敢直接與沈千雅交流,聽聞她近來很愛散步,所以才賭這個運氣。
結果等着了她。
沈千雅不敢多言,頷首靜待。
“侯爺很擔心你,不過我已傳消息出去,說你滑胎是假除顏氏是真。巧貞懷上了,可是你大哥還不願意與他成親,說是要等能與你重逢時,再婚嫁大禮。侯爺沒說什麼。”
沈千雅聞言,臉色倏變,都已經有了夫妻之實還不願意成婚,難道還爲了那個愛她執念?這讓她日後如何面對巧貞?
“你莫急,仔細聽着。如果晉王去了,瑞王卻回不來的話,我們有理由懷疑刺殺太上皇的人是晉王派去的,或者說就是晉王親自下的手。”
什麼?沈千雅攥緊了雙手。
“另外,你現在離坤寧宮這麼近,一定要小心,因爲皇后上個月葵水沒來。”
一擊即中?這也太厲害了吧,註定她是當皇后的人啊。沈千雅有些哭笑不得。
“我們有理由懷疑,這並非皇上的種,而是……若是這樣,你一定要小心,保護好自己。”
左欣說得很晦暗,但沈千雅早有各種各樣的推測,自然一點就通。這指的是晉王染指了方皇后,珠胎暗結。
若是如此,就能爲方皇后怎會委身一個無治國能力的“智障”皇帝作解釋了。
那麼這背後得多大一個陰謀?
“他們合謀想通過這種方法,來謀取皇位?”
“只是推測。你上次拜託我查的落泉那件事還沒結果,大概是暗衛盯得緊,那個人也沒法再行動。”
沈千雅鄭重地點頭,又急問:“有皇上的消息嗎?”
“瑞王被困的消息傳回京時,皇上想御駕親征,這念頭說出口沒多久,就和羣臣鬧翻了,簡直不可開交。因爲當日太后沒上朝,後來晉王出面才平息了爭吵。而皇上打傷了三個大臣,被太后勒令留在福寧宮靜思己過。”
“聽文琦說,好像犯病了,像頭狂暴的野獸,誰也不敢靠近。你也別去招惹他,等他緩過勁兒來再說。”
“我們對你寄予厚望。”左欣語重心長。
但沈千雅覺得她言之未盡,每句話都是有所保留。儘管如此她一顆心已經提了起來,但她還是做出一副懂事乖巧的模樣,堅定地說:“我明白,姑姑你也保重。”
左欣欣慰的笑了,隨即離開。
等她走後一會兒,沈千雅才走。
雖然天氣暖和,但雨絲隨着微風親吻沈千雅眉頭額角時,還是感覺很涼,甚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晉王死心不息,方皇后心懷鬼胎,還有那不知名的誰……
還是走一步算一步,畢竟她現在勢力有限。
很想去看看皇帝,又怕皇帝不願意被她看到他燥狂的樣子。
本就生了嫌隙,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