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
巍巍宮闕九重天,凡人擡頭望不見。宮外能者奉召入,生爲皇者奉旨安。
男兒豪情天爲志,美人妝點聖恩眷。君寵君棄君難斷,後賢后妒後爲乾。
“稟皇上,皇后已入東門。”
正武帝傅長澤今天還是沒上朝,他坐在御書房的寶座上,望着恭身站在下面的大臣,臉上露出憂色。
來報的內侍是董浩,他昨夜已回宮。
傅長澤神色複雜地看了董浩一眼,良久才說:“擺駕。”嘴上雖是這樣說,但沒行動,而眼神狀似不經意地掃向站在下面的大臣,顯然是想觀察一下誰先有所動作。
那個先動的人,就是皇后的人。
傅長澤心情鬱結,大概是想拿個人開刀。
三公中,除了大司馬不在,丞相方士偉、御史潘延興均在,分左右站在最前面,其次是文淵閣大學士董浩、晉陽布政司薛茂成、護城將軍宋旗、六部尚書、大理寺卿、京師府尹,一共十二位攬朝廷各部大權的大員。
他們從卯時初就在御書房裡站着,一直到巳初,還沒發表過什麼建設性的意見,一直在和傅長澤打哈哈,誰都不想先出頭。適逢皇后回宮的消息傳來,傅長澤心神有些浮動,他們才首次眼神相碰。
也都想藉着此次眼神的交流,揣測出些對方的主意來。只有宋旗,目光始終虛望着地面,門神似的一動不動。
一羣老狐狸。傅長澤暗歎了口氣,起駕徐步而行。
皇帝不動,臣子不敢動。
皇帝一動,不管情願與否,臣子必須隨行。
方士偉、潘延興似乎誰都不想踏出第一步,都作了個禮請的手勢,眼見皇帝已經走出了御書房,他們再不動就失了禮數,是謂大逆不道了。
宋旗忽然冷哼了一聲,大步跟上皇帝御駕,方士偉這才邁開了腳步,後面十人緊跟。
傅長澤本來想走得快些,早點接着靳宜薇,後來腳步卻越放越慢,蝸牛爬似的幾乎走不動。
他的表情也在變化,開始是微笑着,後來越繃越緊。
少頃,皇帝突然停了下來,眼神漸暗。身後的董浩也驀然停下,偷瞄皇帝一眼,皇帝眼中醞釀着風暴,他似是驚惶,又立刻低垂着頭。
後面的大臣也發覺氣氛不對,暗地擡眸往前望去——
只見皇后靳宜薇穿一身絳色鳳袍,神情莊重地徐步向着皇帝走過來。她今日挽着繁複的飛鳳髻,除了必要的固發暗簪,顯眼處只簪了支祥雲碧玉簪。
這支祥雲碧玉簪也是大有來頭,爲傅長澤親手所雕。
靳宜薇近年越見威肅,君臣是習慣了。
只是皇后身邊怎麼多了一年沒回京的大將軍靳宜海!
這絕對是要發難的先兆!
大臣們雖然心思各異,但對於這場宮闈風暴,卻是看法完全一致——他們認爲皇后必定會要脅皇帝立自己的兒子寧王爲儲君。
皇帝不肯,矛盾所在。
現觀天下之勢,卻沒人敢先開罪皇后,說個反對的意見;也沒人敢支持皇帝,提議立其它三位王爺中的某位爲儲君。
他們懼誰?不是皇后。
他們懼的人,與皇帝所
忌憚的相同——定國公靳良齊的長子靳宜海!
靳宜海者,器貌英偉,治軍嚴謹,用兵詭變,有千古之風;深受百姓愛戴及士人推崇。他年少即隨靳良齊征戰,平定長達二十年的西北、東北邊境之亂。胡亂肅,百姓安,爲“正武”中興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千古之功。
朝廷興衰該追溯到二十三年前。
靳良齊本是貴族,因不滿宦官專權辭官在家。先帝臨終前以大司馬之位請其出仕肅清邊境。其後,靳良齊攜子靳宜海征戰來犯異族,勢如破竹,短短三年即平定邊境,天下之兵其有二。更有嬌女得新皇正武帝盛寵,自始天下顯赫,莫出靳家。
正當時,就有三朝老臣向登基不久、正值鬥志昂揚誓要有番新作爲的正武帝傅長澤建言,爲防外戚專權獨大,宜用計釋靳家兵權。這計,上策便是尋靳家宜薇開刀。然而計未出御書房,靳宜海即闖入,大呼心痛,後交虎符辭官而去,閉門謝客。
是年歲末,緊聞風聲的蒙古族,又大舉來犯,邊關竟無將能退敵,以致蒙古長驅直入直取京師,更離奇的是,蒙古居然輕易包圍了京師。
君臣才懂靳家之勢大,已無法可逆。
傅長澤自知理虧,又無良將可當大任,爲保江山,只好尋思找幾月未見的靳宜薇認錯。誰料靳宜薇早已立於城牆之上,怒斥諸將空食皇糧有愧天恩,更大罵蒙古狗賊狼子野心……
傅長澤趕去時,看見一向溫婉可人的靳宜薇竟欲披卦上陣,嚇得心驚膽顫,連忙阻勸她,言“千錯萬錯都是朕之錯”……
靳宜薇推開了感慨萬端的傅長澤,說大敵當前,孰對孰錯都是次要。待她親自上陣殺敵,就不信靳家袖手旁觀。
傅長澤聽着城外震天的喊殺聲,內心惶恐,無可奈何地鬆開了雙手,放靳宜薇走。
果然消息就像會飛似的,須臾就傳到大司馬府上。未幾,大司馬府疾奔出一匹神駒,如閃電般騰空直躍上北門。
寶馬上一尊天神拉神弓射神箭,直取正欲攻擊靳宜薇的蒙古前鋒,一箭貫穿其咽喉,低迷的士氣瞬間逆轉!
衆將士鬥志高揚,在靳宜海的指揮下,三日平定大亂。
後來的事就那樣,天下莫不歌頌靳家男兒胸襟如海,更讚揚靳家女兒巾幗不讓鬚眉。靳家卻說此是皇上定的國策大計,爲的是掩人耳目,誘蒙古出兵,好一舉消滅其精銳勢力。
世人更是稱頌正武帝雄才大略。
史謂宜薇飛鳳,靳家定國,正武中興。
事實上,還是有人明白,靳家幾番掙扎,一石三鳥:辭官釋帝疑,計起殲蒙古,安己除餘佞。
無論出發點是什麼,最後都是他靳家功炳日月。
只是後來,靳家並沒專權,出乎世人所料。
靳宜海除了打仗,就是戍邊,靳良齊更一直推說身體老已,不便上朝,處於半退隱狀態。
朝廷大權還是扼在皇帝手上,不同的是四年前,皇帝龍體漸弱,皇后插手朝政。
靳宜薇卻精明得緊,絕不上大殿,只在御書房協助皇帝處理國家大事。
此時,靳宜薇望着眼前這個夫君,他在乍看見靳宜海時的驚懼、惶恐、不安,還有隱隱不敢發的憤怒——
被靳宜薇一絲不漏的看去。
可能連傅長澤本人,也不能理解自己爲何每次見到靳宜海,就出現這副無法持重的懦弱面孔。
“微臣靳宜海,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靳宜海行單膝跪地的叩拜大禮。
此天神般的男子雖然刻意隱藏着自身的氣勢,但衆人還是能感受到來自於他的非同一般的壓迫感。
於是乎,動作更謹慎了些。
“愛卿免禮……”傅長澤竟然有點受寵若驚,邊說邊上前準備去扶靳宜海,一雙手卻在靳宜海自行站起、右手扶在刀柄上時倏地定住。而一雙眼就那麼直愣愣地盯着靳宜海扶在刀柄上的手——
據說這把刀,斬過蒙古可汗、殺過韃靼王子、劈過突厥名將;刀主殺人如麻,刀身嗜血如狂!
傅長澤猛地一個哆嗦,一雙手竟然微微發顫。
“孤參見皇上。”
“……皇后免禮。”傅長澤回過神來忙收回發顫的雙手,昂起頭淡應了一聲,卻是故意不看靳宜薇。
看樣子要是皇帝繃不住心神的話,矛盾可能會提前爆發。後面的十二位大臣,自然心中有數,更是恭敬地參拜靳宜薇,比參見皇帝時腰彎得更下,異口同聲:“微臣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衆愛卿免禮。”靳宜薇見着傅長澤怯弱的模樣,開始感覺還是痛心,後來卻被一陣快感取而代之。
大臣起,恭身站立。
靳宜薇鳳眼波瀾不興,掃過大臣,輕笑道:“皇上和列位愛卿想必是有要事相議,還出來接孤,孤真是擔當不起。”她說完,望向傅長澤。
傅長澤還在發怵,啞聲道:“皇后爲國操勞,朕一夜不見,想念之至。”
靳宜薇蓮步前行,“謝皇上厚愛。”
傅長澤緊跟上去,與她並排走着。
“靳愛卿,宮裡諸事太平。下回進宮,大哥這刀就免了吧。”靳宜薇忽然笑道,鳳眼往後一瞥。
她先是以“愛卿”來稱呼靳宜海,後面卻以“大哥”稱之,這前後稱謂的轉換,也是門道。允許靳宜海佩戴武器進宮的是傅長澤,但他已沒那個膽量,更沒那個機會收回這個成命。
而靳宜薇則以兄妹的情份,免了這把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的利刃。
沉默的帝皇安靜地聽着,卻面容僵硬,眼皮直跳。
“微臣謹遵皇后懿旨。”靳宜海立刻解下佩刀,扔給了紀泰。
紀泰趕忙用雙手去接,刀一及手,他一個趄趔,沒站穩摔倒在地。“皇上恕罪……”面色劇變的紀泰連忙掙扎着爬起來,雙手卻像斷了似的無力地垂在地上,渾身哆嗦。
百斤重的刀,橫躺在豔陽底下,散發着冷魅的寒光,似有一隻無形的巨手要把人拽進去……
傅長澤盯着看了會,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突然一個激靈,止住腳步,氣急敗壞地眯眼審視紀泰,發現他並不是做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靳將軍神勇,與你何干,你且下去治療。”
“皇上仁德,老奴謝皇上開恩。”強忍斷手之痛的紀泰連忙叩首,另兩個內侍上前,一個扶着紀泰,一個捧着刀艱難離去。
傳說這刀重百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