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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恨恨的收了刀,花世界的僕役戰戰兢兢進了軒中,重新收拾了桌椅碗筷,換上新的菜餚燒酒,折騰了好一陣,總算又安靜下來。

吳直自顧自飲了一盞酒,這才繼續說道:“大家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幕府兵退了麼?平戶安了麼?新航線該如何?我們大康海人今後又該如何活下去,請問你們哪位能指條明路?

或者說我們在這花花世界好好吃一頓大酒,明日等着大康海衛或者仴國幕府把我們一個個都拿了去,斬首示衆,骨肉爛在城頭上?或者我們就在這裡廝殺一場,骨斷筋折,把血流乾,省得污別人刀斧?”

洪迪珍說道:“五峰公不必出言譏諷,有話就明說吧,我們都是些不成器的,可也不是傻子,好話歹話總是聽的明白。”

吳直微微一笑,說道:“既然你們還願意聽老朽嘮叨,我就再多說幾句吧。我們今日借大出海寶地,聚在一起議事,平戶安危,新航線如何分配,這些都是小事。”

南澳島許朝光目光炯炯的問道:“什麼事比吃飯更要緊?”

吳直緩緩說道:“當然是生死,死了吃什麼也不香了。”軒中轟然大笑起來。

五峰船主卻不笑,笑聲漸息,他繼續說道:“說了這麼多,就是想告訴大家一個道理,如果我們想活下去,只有團結一心,結成大股商團,稱霸整個東海洋麪。

到那時,我們不僅安如泰山,還能平安傳家,子孫綿長。不論大康還是仴國,不論是琉球還是南蠻,不論是皇帝還是官府,不但奈何我們不得,還要匍匐在我們腳下,任我們予取予求。

我們不但沒有賊名,還會成爲與關壯繆、嶽武穆齊名的大英豪,萬國傳頌。所有人都以見到我等爲榮,我們開拓四海的英名會被編入史冊,編成歌謠,子子孫孫傳誦不絕。”

吳直聲音不大,略帶沙啞的徽州府口音,軒內羣豪聽到耳中卻如炸雷一般,一個個驚的目瞪口呆,以爲這個老海賊失心瘋了說胡話。

千百年來,大海都是走投無路者的逃亡之地,他們生而卑賤,死而無名,被所有人鄙視唾罵。永遠被官兵追剿。大海就是他們的棺槨,也是他們的家園,活的一日就算賺了一天。他們自己也認爲這是理所當然,哪有平安傳家,子孫承福的道理。

如今,一個老阿媽賊告訴他們,不是這樣,大家萬衆一心結成商團,他們就會成爲海上王侯,即使是帝王將相也要爲他們折腰,哪個敢當真。

嚴山佬終於說道:“五峰公嚇了我老傢伙一跳,不會是想吞了我那幾個澳口,幾條破船吧。”

吳直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說道:“嚴山佬啊,你實在是可笑。老夫開埠平戶,30年來也算薄有家資,二子老妻都在歙縣家鄉。如果今天就死,我都不知道我的船隊貨棧留給何人,我要你的船隊澳口做什麼呢?看着它們睡覺麼?”

嚴山佬訕訕的道:“可是幾千年來,海上都是自家人顧自家事,哪有結成大股的道理,入孃的,那不是成了海上之國麼?”

“誰說沒有海上之國?”一個高亢的聲音響起。衆人目光聚來,一個高大漢子從容站起,只見此人鼻樑高聳,雙目有神,面白短鬚,身如松柏一般挺直,不是龍王島大出海又是誰。

崇文坐在主位上,一直默默看着軒中這些人折騰,心中搖擺不定。龍王島要活下去,要壯大,必須依靠這些人,可是這些人靠得住麼?一個個貪得無厭,心懷鬼胎,鼠目寸光,賊性不改,讓他們攜起手比登天還難。

他一個人躲在角落,吃了幾盞悶酒,默默想着心事。腦海中忽然出現祖父神武皇帝。當年在祖父微時追隨左右的,又哪一個不是貪得無厭,心懷鬼胎,陸仲亨,唐勝宗,費聚,甚至李善長、胡惟庸、藍玉這些人,可是祖父就是靠着他們,成就了煌煌大康。

在祖父手裡,他們成了功臣名將,若是在隋煬帝手裡,必是反賊匪寇無疑。看來人本無優劣,世上沒有天生的忠勇,也沒有天生的人渣,看棋手如何下,纔有了強手和庸手。入孃的,自己怎麼又糊塗起來了,像過去的崇文一樣怨天怨地怨別人。

即便眼前這些人有千般不是,也是海上豪雄,操帆使舵,波濤中悍不畏死的好手,天生的水師苗子。只要有英明的人統領,又如何不能幹一番大事業,只是從來沒有人想過而已。若只是抱怨,龍王島就永遠沒有朋友,沒有助力,只有死路一條。

不管如何,只能說服他們,融入他們,最終收服他們,否則仴國這一關就過不去。

一念至此,他站起來,緩緩說道:“我華族自古以農戰立國,可是也從來不缺海上之邦。千3百年前,張伯路就曾戴上五樑冠,千年前的孫恩、盧循爲海族疍民之祖,王郢稱雄閩浙,張清稱王遼東,朱青和張宣開港太倉,最近的當然就是洋嶼海精劉衢公炳琪了。

你們各據一嶼一澳一寨,只會被豪強權貴各個擊破,沒有大康官軍和仴國幕府,也一樣有其他強敵來殺我們。就算我們苟延殘喘,逃到鳥不拉屎的天涯海角,我們自己人也會爭澳口,爭船,爭貨,爭女人財帛,爭糧食飲水,自相殘殺,同歸於盡,這就是我們的結局。

合則力強,分則力弱;合則生,分則死。這是千年前古人就明白的道理,他們結大夥,縱橫海上,即使是天子也奈何他們不得,誰能像攆兔子一樣追剿他們?”

飛龍王張璉疑惑的問道:“可是這些海賊王都哪裡去了,我怎麼一個都不知道。”

崇文說道:“他們都死了。”

張璉面露不屑之色,譏笑道:“大出海把他們吹上天,不一樣死於非命。”

崇文冷冷說道:“他們橫死,是因爲他們貪戀大陸,忘了大海。他們雖然結了大夥,最終還是捨棄舟船,拿弟兄們的性命去爭奪天下,純粹是爲了一己之私,以爲人間的榮耀只是帝王之尊,如此豈能善終?”

張璉緩緩收起嘲諷的神色,緩緩說道:“那以大出海之見,我們結成商團,不到陸上謀取富貴,又該殺向哪裡吶?”

崇文沉聲說道:“當然是星辰大海。。。陸上只有殘暴的君王和貧瘠的土地,只有仴國的豪族守護,大康的士紳官吏,唯獨沒有窮苦人的希望。我們想在那裡得富貴,純粹是癡心妄想,張伯路不能,孫恩也不能,最好的結局就是劉衢公了,保全性命,鬱鬱而終罷了。

真正的金銀,榮耀,美色,平安,這些都在大海對面,比如這仴地的平戶,就是個平安發財的好去處,你們在大康找得到麼?若有一天平戶不保,你們不奔向大海,尋找另一個平戶,難道要殺向仴都麼?

海人的王霸之業理應在海上,要土地做什麼?難道我們還能捨棄舟楫,拿起鋤頭不成?海人的一生都應該尋找新航線、新陸地、新國度、新貨物、新海域、新蠻夷,不斷開拓新生意。海人的榮耀是以他的名姓命名航線島嶼,而不是屁股下的王座。

若我們人人皆以水手的身份爲榮,結成商團,船行五洲,貨通八荒,誰能剿滅我們!

只要有船隊,我們就能催山倒海,扼殺一切國家。什麼仴國幕府,大康天子,暹羅蠻酋,天竺土王,誰擋我們的財路就幹他娘!所有的權貴都要向我們俯首,所有的君王都要在我們的炮口下顫抖,不比你們窩在一城一澳,抖抖索索等人屠滅來的爽利些!”

林鳳一拳捶在八仙桌上,大喝一聲:“說的好!爺爺早就煩了向哪個阿貓阿狗搖尾求活的日子!我願追隨龍王島,一直走到大海盡頭,替大出海剷除所有海上絆腳石。”

張璉終於點頭道:“大出海之言,實在讓人不能不服,我也願結大夥。入孃的,誰要是嘰嘰歪歪,就是與我老張過不去。”

嚴山老說道:“結大夥嘛,自是無異議,可是誰來做這個王可就有的說了。大出海,你有多少船人?多少澳口?總不能就靠一條新航線,就讓人心服口服吧。”

崇文大笑道:“非也非也,我可不想做張伯路、孫恩,更不想做什麼東海之王。不不不,這裡是大海,比陸地更廣闊,海人的眼光也理應比農夫廣大的多。誰也不能妄稱天命,以他人爲臣妾,對別人予取予求。”

柴德美說道:“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既然要結大夥,總要有個王。沒有上下尊卑,如何萬衆一心,抗拒強敵,開拓大海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