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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說道:“我也不願相信,可真相就是如此。他.。。爲了活命,讓唐營散佈謠言,挑撥離間,鼓動你們殺害八重山人。你們想過結果麼?你們真以爲殺了八重山人,大家就都能活下去了?

如果我不處罰你們,船上秩序大亂,誰都可以因私怨殺人。如果我命親兵隊抓捕你們,你們必然不服,那就是一場兄弟相殘的大廝殺。

在這場大廝殺裡,你們誰敢保證自己能活下來?你們稀裡糊塗當了冤死鬼,水也省下來了,奸人卻活着,這就是你們要的?!”

露臺上一片死寂,誰也想不到真相竟然如此匪夷所思,每個人都不寒而慄。

正在這時,吉良貞家領着幾個人來到艉樓露臺,真乙姥迎上去,把幾個人帶到露臺中間。衆人擡頭觀看,只見1個蠻人提着木桶,另有幾個蠻人簇着一個老海賊,因爲臉長成一個地包天,所以綽號兩頭翹。這傢伙喝的醉醺醺的,嘿嘿傻笑的時候,露出一口黃爛牙齒。

露臺上有人驚呼起來:“兩頭翹,你這個白癡哪裡去了?”

“他們提的是入孃的什麼,是水麼?”

“誰給蠻人的水?爲何我等沒有?”

來財牛低聲咆哮,如同獅子吼叫一般:“都入孃的住口!”

露臺上安靜下來,崇文拍了拍這幾個怪模怪樣的傢伙,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幾個蠻人也低聲說着什麼,真乙姥暫時充當通譯,崇文不時點點頭。

交流了好一陣,崇文才轉過身,對跪着的海賊說道:“你們陰謀殺人的時候,蠻人在做什麼,讓兩頭翹跟你們說吧。”

爛牙兩頭翹嘿嘿笑着說道:“爺爺是漳州漳浦縣人,15歲出海,如今已經30年了。在仴國入了龍王島,從此死心塌地跟了大出海,後來就上了金山衛號,當了左舷扳招手。”

跪着的阿班朱難馱罵道:“你個腌臢潑才忒也囉嗦,誰不知你是什麼賊廝鳥,你有屁就放。”

兩頭翹醉態可掬,繼續說道:“那一日爺爺當值,偏巧真夫人來到前艙閒聊。那時候船上已經很缺水了,不少人生了病,醫艙裡天天死人。我酒後吹牛,說世上無不能飲之水,如酒糟、污水、海水,甚至便溺也能飲用。

真夫人問我,這是爲何。我說我幼時在酒坊學徒,酒坊燒酒,是將酒液、酒糟和酒焙一體蒸餾,凝結成酒液。既然酒能喝,那海水蒸餾冷凝之水,爲何就不能喝吶?

真夫人大喜,起身就拉着我找到大出海,說了蒸餾海水之法,大出海命我立即試製。我那時酒醒了7、8分,哪敢應承,連稱不敢。大出海瞪着眼睛呵斥我,總之就是我不幹就扔海里,如果幹嘛,就日日供我黑霧島,多少隨意。

我無法,只得答應下來,大出海囑咐我,此事不可向任何人泄露。真夫人會安排我到那些八重山蠻子艙裡制水,那裡是全船最隱秘的所在了,誰也不會到蠻人艙裡找不自在,蠻人在裡面幫助我制水,那仴人吉良貞家在外面暗中保護我。

我就用鐵鍋和竹篙做了個粗劣的蒸餾釜,以木炭燒水,水汽在竹筒裡冷凝成水,又順着竹管滴到這桶裡。”

他提起木桶,大笑道:“就是這水了,也是媽祖娘娘保佑,這水真能喝!入孃的,海水要多少有多少,無窮無盡,有了這蒸餾海水之法,船上再也不會缺水了,賊廝鳥們,你們的小命保住了!

要我說,真夫人就是媽祖娘娘附體,沒有她老人家,就永遠不會有這蒸餾水,咱們都得渴死在大海上!你們走運了混賬們!”

說罷,兩頭翹大笑着提起木桶,一聳一聳的把桶裡的水灑向衆人,一片驚呼聲中,嘖嘖聲四起,所有人都瘋狂的仰起頭,試圖接住撲面而來的淡水。

黑暗中有人高喊:“入孃的!是水!”

“那混蛋說的是真的!”

“救苦救難的真夫人啊!”

有人大笑,有人大哭,艉樓露臺上一片大亂,連四周的親衛們也喜動顏色,忘了呵斥這些聽候發落的囚徒。

鼻青臉腫的沈鬍子爬過來,抱住崇文的腿,大聲哭喊道:“大出海!大出海啊!你爲何不告訴我們啊!我們差點渴死啊!”

崇文怒氣又起,一腳把炮兵哨長踢翻,大聲咆哮:“賊奴!蠢貨!你們是入孃的瘋子,一心想着殺人救命,哪個敢告訴你們實情?你們會立即殺掉八重山人,搶奪船上的鐵鍋、木炭,自相殘殺,血流成河!難道我也和你們一樣,顧頭不顧腚不成!”

嘈雜的露臺上漸漸平息下來,他們沒有想到,大出海忌憚他們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但是仔細想想,以船上的狂熱狀態,那種可怕的景象不是不可能的。

說了太多的話,崇文喉嚨像冒火一般,幾乎啞的發不出聲。昏黃的燈火下,他鬚髮蓬亂,眼睛紅腫,嘴脣乾裂,雙頰深陷,如同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魔一般。

他依然嘶啞着說道:“聖人告訴我們,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才叫入孃的人。你們這些賊廝鳥,粗鄙不讀書,活了這麼多年,從來就不知人和禽獸的區別。

我給你們契股,給你們蓋房子,娶老婆,給你們一個家,實指望你們懂得男兒的責任,如此才能懂得什麼是同生死者即兄弟,如此才能並肩在這險惡的海上活下去。”

他來回踱着步子,聲音越來越嘶啞,不時張大口吞嚥溼潤的海風,好讓崩潰的喉嚨稍微舒服些。這些日子,他的飲水比其他水手還要少,他的胸腔咽喉像是在燃燒。

好一會兒,他才繼續說道:“經過那麼多艱難,我以爲你們終於懂了爲人的道理,是我能夠信任的兄弟。可是一遇到危難,依然是脫不了骨子裡的賊性,誰敢跟你們這樣的人同生共死,誰敢把後背交給你們保護。。。”

他終於發不出聲了,他張大口,不住開合,卻再也沒有聲音發出來。

跪着的海賊又哭喊起來,有人大喊着:“大出海!大出海!我們錯了,你饒了我們吧。”

“沒出息的直娘賊!怎麼勸你們也不聽,現在又如何!”

“入孃的,錯就是錯了!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何可說,我們就是入孃的一羣豬,死就死吧。”

“大出海!我們該死,只求你不要把我們扔到海里,給我們留個全屍吧,我們想和弟兄們埋在南山龍眼!”

崇文已經說不出話,只是冷酷的看着來財牛,手指着地上這些哨長、隊長和甲長們,手指慢慢移向海面。

來財牛戰慄起來,驚恐的看着崇文,崇文臉色冷如金鐵,衝黑塔巨人重重點點頭。來財牛沉聲說道:“我明白了,這裡的事情交給我來辦,你回艙裡歇着吧,你太累了。”

真乙姥走上來,從肋下解下水囊遞給崇文,崇文解開塞子,舉高水囊往下傾倒,卻只有區區幾滴水,讓火燒火燎的嗓子有了些許溼潤。

崇文把水囊還給真乙姥,嚴厲的瞪着來財牛,擡起手,又一次指向大海的方向,來財牛陰鬱的說道:“放心,都交給我吧。”

崇文這才拉着真乙姥,大步離開了露臺,順着樓梯下到艉樓三層。總兵順正在迴廊上站着,見崇文二人下來,老海賊嘶啞着說道:“大出海,看在老奴這張老臉上,饒這些不成器的賊廝鳥一回吧。”

崇文看了總兵順一眼,苦笑着搖搖頭,總兵順追上來,嘶聲喊道:“大出海!要善待忠誠於你的人啊。”

崇文還是不理,繼續大步向前,一擡頭,只見昏黃的燈火下,迴廊上已經跪了一地親衛,當先的正是親衛隊長老均十。這些傢伙一言不發,只是懇求的看着崇文,不問可知,還是爲露臺上那些傢伙乞命。

崇文不理睬他們,繞過這些傢伙,徑直走進舶長艙,緩緩坐在艙內木椅上,似乎沒有了一絲氣力。

真乙姥上前伏在他腳下,仰頭看着他說道:“你真的要殺掉這麼多人麼?”

崇文臉色鐵青,說不出話,只是痛苦的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