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吳直拿起書信,上面用娟秀字跡寫着一首和歌:

女郎花滿眼

處處是離愁

行過南山上

縈思獨立愁

此去雲深處

雲山幾萬重

思君千里隔

暗暗心相從。

這是一個女人寫給情郎的書信,每一個字都看得懂,卻不太明白什麼意思。幾個團老傳閱一遍,也不明白這跟出徵在即有什麼關係,都茫然的看着崇文。

崇文拿回書信,小心的揣在懷中,緩緩說道:“濃姬殿這是告訴我,她要出發到琾城了,盼着我在琾城和她相會。這隻能說明一件事,大內義弘已經得到了準確消息,角根義詮已經死了,如果他不搶先佔據琾城,必爲他人所據。”

嚴山佬有些忐忑的問道:“就是說,近畿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崇文說道:“正是,只要大內義弘進入琾城,京都的幕府軍必然和他開戰。不僅如此,斯波義將也率領3萬關東大軍從下總國古河城出發,向鎌倉開進了。”

柴德美問道:“鎌倉公方要怎麼辦?”

崇文兩手一攤,說道:“我怎麼知道,角根滿謙已經有了山名時清,土岐詮直和京極秀滿三守護支持,鎌倉方面也有了2萬大軍,說不定他腦抽了想要出城擊敗斯波義將。”

嚴山佬嘆息道:“時間太緊了,我們還沒有做好完全準備。”

崇文堅定的說道:“戰機稍縱即逝,仴局容不得扯皮。我提出現在就穢多入團表決,如果你們不同意,我只能請辭仴局大掌櫃和舟師提督,你們另請高明吧。”

吳直傻了眼,指着崇文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威脅我們麼?”

崇文說道:“那就支持我,我是爲了仴局26契東,7千將士的存亡。或者說,如果你們不支持我,我承擔不起攻打仴國的重任。”

終於,柴德美高舉右拳說道:“我同意。”

嚴山佬也舉起右拳:“我同意。”

吳直長嘆一聲,說道:“我只能同意,但願將來我不會爲這次舉手後悔。”

崇文大笑道:“既然你們把商團開山第一戰交給我,就要相信我,若是處處掣肘,神仙也打不贏。”

吳直嘆道:“大家如此信任你,支持你,若打了敗仗,你可如何交代呦。”

崇文心中暗笑,爺爺打的敗仗駭人聽聞,說出來嚇死你們,我把祖父留給我的精兵猛將幾十萬幾十萬的葬送了,仴國這點小場面算什麼,你們這點七嘴八舌還真壓不垮我。

他收起笑臉,緩緩說道:“我明日就要離開平戶,先去黑井村,後到福江島。最多10日,舟師就會東下,後援補給就要多多仰仗諸位了。

我會在薩摩國的坊津城,土佐灣的十市城,和久志灣的由良村建三個補給站,修建倉庫,囤積戰備物資,一站一站向前輸送,保證軍需。東西不怕多,就怕少啊,拜託了。”

崇文站起身,向幾位團老作了一個羅圈揖,以示鄭重。幾個團老紛紛還禮,誰都神色凝重,商團存亡,寄託在崇文一人身上,團老們想說幾句鼓勵的話,卻不知道說什麼。

大康永濟二年初夏,平戶港又一支船隊啓航了,這支船隊規模沒那麼大,只有40餘條。出航前,崇文還是到商團舟師堂請了船旗,幾條3百料遮洋船和5條鱟腳橈高高飄揚着滾海龍王旗,其餘沒有掛船旗。船隊大部分是仴局臨時僱傭的輜重船,並不屬於仴局舟師,其中就有改裝的小型馬船,負責運送仴局的牛馬。

穢多衆在黑井村囤積的物資不少,甲冑革帶,更重要的是3百多頭牛和8百餘青壯,這也榨乾了平戶港最後的運力。

這次出征場面沒那麼熱烈,大多數平戶商民都在爲舟師趕製軍資,連花世界的伎子廚子都在趕製軍糧,縫製衣帳,製造車輛和武器,街面上基本沒有閒人。

不過這隻限於俗人,方外之人不在此列,戰爭影響不到妙法寺的晨鐘暮鼓。初夏的平戶,日頭漸漸毒辣起來,往日喧囂的街道很安靜,只有隱在樹叢中的蟬,沒完沒了的對歌聯唱。

一個全身佝僂的老僧負笈而行,老僧看起來年齡很大了,齊肩寬的竹笈壓彎了他的腰,他右手拄着一根佛面竹禪杖,顫巍巍的行走着。老僧是那麼衰弱,似乎下一刻就會倒下來,大斗笠遮住了陽光,也遮蔽了面目,看不到模樣。

他緩緩向東行走,也許是天氣太熱,走到一戶人家門口停了下來。這是一家縫製各種香袋的裁縫鋪,半截藍布簾上寫着木更屋三個字。如今已經沒有人手縫製漂亮的隨身錦袋,全鋪東夥都在爲東海商團趕製粗麻糧袋。

老僧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高宣了一聲佛號,顫巍巍的說道:“阿彌陀佛,主人在家麼?”

不一刻,一個肥胖仴婦挑簾而出,見門口站着一個老和尚,趕緊躬身行禮道:“大師走遠路辛苦了,需要什麼貨物請店裡看。”

老僧躬身說道:“貧僧不買貨物,只是討勺水喝,可以麼?”

那胖婦人滿臉堆笑的說道:“當然可以,快請進來歇歇腳,天氣太熱了。”

老僧躬身致謝,跟在仴婦身後走進木更屋。不遠處街道的盡頭閃出幾個戴邊鼓帽的傢伙,一身短打,僕役打扮,爲首的是一個麻子臉,正是花世界打手陳火燒。他一努嘴,2個嘍囉無聲的跑到另一條街道,監視着木更屋的後門。

果然,一盞茶工夫,一頂小仴轎停到木更屋後門。後院門悄悄打開,出來一個婀娜仴婦,頭戴大斗笠,面上蒙着仴女遠行常見的幕籬,懷中抱着一口黑漆小箱,那女子上了仴轎,轎伕起轎向東而行。

兩個嘍囉遠遠尾隨,仴轎不緊不慢的越過山中町本道,繼續向東,越過龜島橋,逐漸接近海岸大道。通過善積道的時候,仴轎停了一下,轎簾一挑,仴婦嫋嫋婷婷的走下轎廂,走進一個路邊茅廁。

兩個嘍囉不錯眼珠的盯着,不一刻那仴婦從茅廁中走出,重新上了仴轎繼續前行,兩個嘍囉只能繼續跟着,逐漸消失在街巷深處。

一盞茶工夫後,茅廁中走出一個行腳仴商。同樣戴着斗笠,揹着竹篋笥,臉上蒙着一塊防塵布。他向街道左右觀察了片刻,又手搭涼棚看了看日頭,似乎是在估計時辰,然後把篋笥往肩上順了順,向東面港口方向走去。

這裡距離港口已經不遠了,那行腳商腳步輕快,不久拐上了海岸大道,折而向北。繞過一座高阜,壯觀的平戶港出現在他眼前,長長的木棧道,防波堤,石亭,門樓,和一望無際的倉庫區。

港內卻顯得有些冷清,碼頭上的船隻連平時的一成也沒有,少量裝卸工揹着沉重的糧袋走上跳板,消失在船艙內。一輛接一輛兩輪雙轅大車滿載營帳戎衣,鎧甲子藥,被推到船上,停在上甲板,包好油布,用鐵鏈固定緊,粗大的車輪下用木楔打眼。

不少身穿黑衣,佩戴五花八門武器的傢伙在大聲吆喝指揮,顯然是商團舟師士卒。也有在平戶卸貨的海船,仴局賬房和商團管事穿着灰袍,頭戴六合一統小帽,正來回奔忙着清點物資。

行腳商站在入港大道邊上,默默注視着港口,良久,輕聲唸誦:“船中渡波濤,全憑一口風帆力;海上觀日月,端賴九天阿媽靈。”搖搖頭,說了一句:“荒唐。”

又四處觀察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異常,行腳商堅定的沿着入港主道走進碼頭。穿過庫區,行腳商踏上木棧橋,此時他和碼頭上兜售雜貨的商販沒什麼區別。行腳商走向一條小滄船,船上有水手衝他吆喝了一句:“兀那仴人,腿腳麻利些,就等你了。”

行腳商應了一句:“這就來了。”緊趕幾步,來到小滄船前,就在他即將踏上跳板的那一刻,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

回過身,看到一個瘌痢頭漢子正笑吟吟的看着他,剎那間他覺得心沉到了深淵,他認出了這個人,花世界的打手頭目蕭雞爛。

蕭雞爛沒有說話,向一旁指了指,順着他的指向看過去,幾個邊鼓帽擁着一頂小小仴轎快步走來,很快走到他面前落轎。轎簾一挑,走出一個仴裝美婦,笑吟吟的走到行腳商面前躬身施禮,柔聲說道:“失禮了,妾身小百合,跋陀大師好手段,差點從我眼皮底下溜走。”

行腳商鬆開面巾,摘下大斗笠扔在地下,赫然是個面黑拳發的天竺僧。跋陀不緊不慢的把篋笥從肩膀卸下,鎮定的說道:“終究還是逃不脫花世界的手掌,了不起。”

小百合依然笑着說道:“大師是佛門高僧,不會學俗人尋短見吧。”幾個邊鼓帽已經把跋陀圍了起來,只要一有異動就會被控制起來。

跋陀神色如常,他鎮定的打開篋笥,手伸到裡層,伸出來的時候前臂上站着一隻雪白的鳥,跋陀愛惜的輕撫着金剛鸚鵡羽毛,說道:“貧僧自然不會尋死,我想大出海殿下對這隻鳥的興趣,比對我一個老和尚的興趣要大吧。”

小百合笑的更加嬌媚了,她溫柔的說道:“還有我,沒有女人會不愛這麼漂亮的生靈。”

跋陀長嘆說道:“可惜了,從此仴國再無此金剛。”

小百合忽然臉色大變,手指跋陀大喊道:“抓住那臭和尚,保護那鳥。”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幾個邊鼓帽撲上去扭住他的時候,天竺僧已經擰斷了金剛鸚鵡的脖子,血染在雪白的羽毛上,紅白分明,觸目驚心。所有人都臉色發白,這意味着無數畠山家的秘密再也無人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