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纔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一縷幽幽的語聲藉着純正的內力自牆外傳來,清晰地鑽入了他的耳內,“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可以放下一切,真心實意地道出那個字,如果你當真那麼想聽,那就……努力讓自己活得久一點吧……”
“嗯?”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頭腦有一瞬的空白,片刻的愣怔後,他如夢初醒地驚跳而起,狂搖着鐵門嘶吼出聲,“小月兒,小月兒,是你嗎?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牆外一片寂靜,再沒有任何聲息,彷彿剛纔的一切從不曾發生過。
“真的,是真的,我知道,這不是幻覺!”
緊攥鐵欄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像個瘋子似的又哭又笑起來:“我聽到了,聽到你跟爹說的話了,我會活着,我會等着你,等到你願意寬恕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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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你教我的那首《水月吟》嗎?”
這天的午飯後,月靈帶着一臉神秘的笑容出現在浩原面前。
“當然。怎麼了?看你一臉的壞笑,別是在打什麼歪主意吧?”浩原斜靠在牀頭,饒有興味地與她開着玩笑。珍惜有限的時光,不再提傷心的事,這是自那天之後他們心照不宣的約定。
月靈右手一翻,變戲法似的拿出了浩原給她做的竹簫。“經過日以繼夜的苦練,我自信在這首曲子上的造詣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她頑皮地把竹簫拿在手裡打了個轉,“今天,就請師父賞臉鑑定一下好不好?”
“大言不慚!”浩原故意對她板起了面孔,“我怎麼會收了個這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弟?”
“你難道沒聽說過,名師出高徒嗎?”月靈噘着嘴瞪他,“連我在恭維你都聽不出,你這位‘名師’也真夠遲鈍的了!”
“瞧你這張小嘴,恭維我之餘,還不忘損我一下!”浩原放聲大笑起來,“好好好,我就給你個表現的機會。不過……”他收斂了笑容道,“要得到我的認可,就得由我來出題目。不如這樣吧,我們來合奏,你要是跟得上我的步調,再吹牛不遲!”
“合奏?”月靈秀眉一揚,眼底閃過了一絲興奮的光芒,可隨即又擔憂地擰起了眉,“可是這樣……你會不會太累?”
“放心,我還沒有病弱到這個程度!”浩原滿不在乎地替她撫平了皺起的眉頭,“去幫我把簫拿來,好嗎?”
月靈不忍掃他的興,於是依言去把他的玉簫拿了過來。相視一笑中,兩人同時啓脣吐氣,旋舞的音符從跳躍的手指間心有靈犀地相偕流出,一如白鶴清嘯,一如黃鶯啼囀,各有特點卻又契合得恰到好處,彷彿與生俱來般完美交融,毫無間隙。
“明年……不,以後每年你生辰的那天,我都可以陪你……還有咱們這位同樣與月有緣的小朋友一起去!到時候,我還吹這首曲子給你們聽,好不好?”
悠揚的樂聲中,浩原第一次吹奏此曲時說過的話在月靈耳邊幽幽飄過。那時,她正懷着孩子,而他,則對他們的未來滿懷希望,可才過了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一切都變了,她的孩子沒有了,她的愛人很快也將離她而去,曾經的美好心願已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想到這裡,她的心驟然痛得抽搐起來,一個刺耳難聽的錯音頓時失控地躍出,擾亂了和諧的曲聲。她怔了怔,懊惱地扔下了竹簫。
“靈兒……”浩原隨之放下了手中的玉簫。他猜到了她的心事,心絃也禁不住狠狠一揪,就在他試圖尋找言辭來安慰她的時候,月靈忽然冷不防地一把抱住了他。
“我們……我們生個孩子吧,我想要你的孩子!”她的嬌軀微微顫抖着,熨貼在他胸膛上的面頰燙如火燒。
這一剎,浩原的心裡也像燃起了一把火,幾乎在瞬間而起的躁動中失去理智。然而,冥冥中終究還是有一個聲音攔住了他放縱自己的腳步。狠狠地一咬舌尖,他竭盡全力推開了月靈,狼狽地喘息道:“不……別這樣……”
“爲什麼?”月靈漲紅了臉,幽怨地看着他,“你在還生我的氣,還討厭我嗎?”
“不,當然不是!”浩原急忙搖頭,定了定神後,他澀然一笑道,“還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嗎?如果給了孩子生命,卻又無法給他足夠的愛,那豈不反而是一種殘忍?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非但沒辦法做一個能夠陪伴孩子長大的稱職父親,甚至……有可能把身上的病傳給他……不,我永遠不希望再有人和我受同樣的折磨,就讓這個噩夢自我而始,也至我而終吧!”
月靈身子一僵,腮邊的紅暈霎時褪去,嘴脣好一陣發白。
“總有一天,你會有自己的孩子,那時候,也許你會和你的‘他’一起帶着你們的孩子去明月湖泛舟,吹簫。而我,只要在天上看着你們,守着你們,這樣就足夠了!”
憐惜而眷戀地凝視着她,痛苦與甜蜜同時在浩原的胸臆間洶涌翻騰着,可他不想引起她更多的傷感,所以什麼都沒有說出口。沉悶的靜默中,夜幕悄然降臨,漸失陽光的天空變得那樣渾濁,那樣暗淡,還帶着一絲透人心脾的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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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從皇甫家回望月堡的路上,月靈看着懷裡的一大包藥丸深深擰起了眉頭。
現在,浩原的服藥量越來越大,幾乎每隔一個時辰就必須服一次藥,否則便就會被氾濫的寒氣折磨得起不了身。看着他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藥,痛苦地維持着過一天少一天的生命,她真的是心如刀割,恨不得能以身代替他受苦,只可惜,事實上她除了能幫他拿拿藥之外,根本什麼都做不了。
“水……水姑娘!”
忽然,一聲遲疑的呼喚打斷了月靈愁腸百結的思緒。她怔了怔,擡頭循聲望去,只見雲岫從一旁的街角處走了出來。
“公孫小姐?”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她疑惑中帶着幾分戒備地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紅着臉默然片刻,雲岫鼓足勇氣走近了幾步:“我……聽說了少主的事……”微一抿脣,她小聲囁嚅道,“水姑娘,拜託你,可以告訴我,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嗎?”
對方恭謙得幾乎有些卑微的語氣讓月靈愕然了一瞬,凝眸打量着眼前的雲岫,她忽然想起浩原告訴過自己,戰大娘受傷的事情讓雲岫改變了很多,初聽之時,她還有點不以爲然,現在她才相信,這個曾經讓她打從心底裡厭惡的刁蠻千金真的是和以前判若兩人了。
見月靈沉吟不語,雲岫以爲她依舊對自己心懷敵意,不禁難過得紅了眼圈。
“水姑娘,我知道自己做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恨我,我無話可說。可是……今天我真的沒有任何惡意,真的只是想知道少主的情況而已,請你相信我!”
合了合珠淚欲滴的雙眼,她澀然道:“有件事不妨告訴你,我已在神前許願出家,只等奶孃的身體一康復,我就會兌現自己的諾言,所以,我不可能再和你爭什麼了!”說到這裡,她自嘲地扯了扯脣,“事實上,就算沒有出家這回事,我也無法和你爭什麼,少主的心裡從來就不曾有過我,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尋煩惱而已!”
努力隱去充塞胸臆的悲苦,她擡頭向月靈投去了企求的一瞥:“現在,我只是想以一個朋友,一個妹妹的身份關心他一下,求求你,滿足我遠離紅塵前的最後一點心願,好不好?”
雲岫眼底的淒涼和苦澀讓月靈心中一酸,僅剩的幾分猶豫在感同身受的心痛間漸漸消散。“我當然可以告訴你,不過……”沉吟地看了雲岫一眼,她忽然一把拉起了對方的手,“走,跟我一起去望月堡,我想,你還是自己去看他比較好。”
吃驚地怔了怔,雲岫慌亂地抽回了手,避開月靈的目光掩飾地笑道:“不用了,我已經是立志出家的人,不方便再見他,我真的……只要知道他的情況就夠了!”
“既然你出家的意志那麼堅定,那見一見他又有何妨?”月靈急道,“你知道嗎,要是你現在不去看他,以後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了!”
“你……你說什麼?”雲岫身子一僵,驀然瞠大的黑眸驚痛地望向月靈,“你的意思是……”
“他的病……沒救了!”哽咽地苦笑一聲,月靈狠狠攥緊了懷中的藥包,指甲用力到掐破紙皮,捻碎藥丸,刺痛了她的掌心,“他現在,就是靠着這些藥在一天一天地捱日子,直到……它們再也緩解不了他的痛苦,維持不了他的生命……”
“不——”
忽然,一聲淒厲的尖叫着打斷了她的話,雲岫兩眼通紅地拼命搖頭,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浩原哥不會死,他不會死的!”
“雲岫……”
任何的安慰和解釋都來不及出口,淚流滿面的雲岫已經拔腿朝着望月堡的方向奔去,這一刻,冷靜和矜持的外殼都隨着狂涌的淚水土崩瓦解,瞬間把她還原到了最本真的狀態。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從來都不是個壞女孩,你只是……太在乎他了……”
出神地望着雲岫狂奔而去的背影,一聲五味雜陳的輕嘆自月靈喉間顫抖地溢出,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與感慨,悄然飄散在了掃落枯葉的蕭瑟秋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