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斷雲山一點愁,娥眉輕鎖玉鉤寒。素影無心惹繾綣,清輝有情照無眠。《望月幽思》
初夏,密密層層的烏雲籠罩着沃豐平原北部的天空,連綿月餘的大雨讓生活在這裡的景月族人陷入了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特大洪災,無數農田被淹,臨近瓏川江的白水城更是岌岌可危。
自三天前起,負責水利農桑的公孫謹長老已趕到江邊坐鎮,此時,他正冒着瓢潑大雨一邊指揮沿岸的居民往地勢較高處遷移,一邊指揮守城的士兵和城裡的壯年勞力鞏固堤壩,忙得不可開交。
“公孫長老,不好啦,不好啦——”
一聲劃破空際的呼喊中,白水城主卜驚天鬢髮散亂、神色驚慌地跑來,撲倒在公孫謹面前喘息道:“不得了啦!江堤西側裂了一條口子,潮水……潮水就要涌上來了呀!”
“什麼?”公孫謹雙眼血紅地吼,“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戰青,戰青那臭小子死哪去了?”
“公孫長老……”卜驚天哽咽地回話,“戰侍衛發現堤裂,立刻帶人去堵,可他剛下水,一個大浪衝來,就把他給捲走了……”
公孫謹聞言一怔,排山倒海的怒意霎時僵住。戰青是他的貼身侍衛,已經跟了他六年了,他一向把他當成子侄看待,沒想到……
咬了咬牙,公孫謹強忍下心頭的劇痛,正想親自去查看情況,不料卻見一羣人自江堤西側爭先恐後地奔逃而來,其間有士兵,也有民夫,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地喊着:“不好啦,決堤啦,快逃啊!”
“大家不要亂,不要亂!江堤只是裂了一條小口,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公孫謹試圖上前安撫混亂的人羣,可早已亂了方寸的人們只顧爭相逃命,他的一點微弱聲息完全被淹沒在鼎沸的尖叫聲中,一個不留神,他被洶涌的人潮撞倒在地,眼看着就要被踏成肉泥。
“全都給我站住!”
忽然,前方傳來一聲低沉的斷喝,威嚴的語氣讓所有人情不自禁地驀然止步。
擡頭處,只見一輛青篷馬車停於路旁,車簾啓處,一個頭戴束髮銀冠,腰插碧玉簫管,身着白蟒箭袖,外掩絳紫披風的年輕人緩步而出。此人生得身材頎長,器宇軒昂,端的是人中龍鳳,可惜臉色卻是晦暗蒼白,透着隱隱病態。
“少主,你怎麼來了!”公孫謹方自狼狽爬起,顧不得滿身泥漿,立即連滾帶爬地奔到了那年輕人身邊。
“我爹爹不在,我不來誰來?”年輕人淡淡一應,隨即轉向人羣道,“大家各回原位,聽公孫長老調遣,誰都不許擅離職守,違者以族規論處!”他邊說邊扯下身上的披風,回頭對公孫謹道,“公孫叔叔,江堤裂口處在什麼地方?我們一起去看看!”
公孫謹神色立變,惶然道:“少主,你身子不好,怎麼能去那種地方,還是快些回去吧……”
這年輕人便是景月族族長獨孤明的獨生愛子獨孤浩原。他打從出生起就患有被稱爲“寒陰絕脈”的絕症,大夫曾斷言他活不過十歲,獨孤明的妻子因此深受打擊,在生下孩子半年後便鬱鬱而終。
已失嬌妻的獨孤明怎肯再失去這個唯一的血脈,於是四處爲兒子尋求名醫良方。幸運的是,這個在藥罐子裡泡大的孩子總算熬過十歲的生死大關活了下來,而且憑着聰穎的天資被教導成了族裡首屈一指的飽學之士。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他的病情還是會時不時地發作,只能靠長期服藥維持着生命,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能活到哪一天。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病公子”,怎麼能不叫公孫謹心驚膽戰呢?
“公孫叔叔,這都什麼時候了?萬一真決了堤,大家都不用活了,我又豈能倖免?”浩原雙眉一挑,眸中迸出兩道與他的病弱外表極不相稱的凌厲目光。不待公孫謹答話,他便率先向前走去,公孫謹見無法阻止,只得尾隨而去指點方向。
在場所有人都被他的冷靜堅決之態感染,終於不再慌亂,紛紛應命各歸原位。於是,風雨中再度出現了人們忙碌穿梭,呼喊奔走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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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的奮戰後,江堤決口的危機總算得以消除,而雨勢也幸運地漸漸小了下來,看來水淹城池的災禍是不會發生了。
抹了抹粘在額前的溼發,浩原一言不發地走到了遠離人羣的僻靜處。公孫謹見狀忙隨後趕去,兩人照面時,浩原的面色已是慘白如紙,渾身篩糠般的不住打顫。
“少主,少主,你怎麼了?”公孫謹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撲上去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浩原。觸手的瞬間,他只覺對方的身體寒似冰雪,竟沒有一絲熱氣。
浩原蹙着眉搖了搖頭,顫抖地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了下去,隨即緊攥着腰間的玉簫合上了雙眸。這簫是用產於天柱山頂的暖玉製成,有抵禦寒氣的功效,他自幼便日夜帶着從不離身。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靠着暖玉溫熱之氣的相助,藥力迅速運行生效,他的臉色終於稍見紅潤,也不再發抖了。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少主,你……好點了?”公孫謹試探地問道,見對方微微點頭,他心絃略鬆,可還是忍不住心有餘悸地嘆氣,“你明知自己身上有病,還偏要逞強,也不知道當心些……”
“我這病該來時自然來,該好時自然好,當不當心都是一樣!”浩原淡淡扯脣,揚起了一抹滿不在乎的慵懶笑容。此時的他,和方纔命令衆人“不許擅離職守”時那個威嚴的主事者完全判若兩人。
“你……”公孫謹張口結舌地瞪他,最終只能再次挫敗地嘆氣,“唉,真拿你沒辦法,從小就是這樣,人人都替你提心吊膽,你倒好,就好像不拿這條命當自己的!別忘了你爹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叫他下半輩子可怎麼活……”
他的語氣聽來雖是滿腹牢騷,但看着浩原的目光中卻滿是慈愛和疼惜。這個他一手□□出來的出色學生,他又怎會不瞭解。浩原表現得對自己的病毫不在意,還不是不想讓別人爲他難過,爲他擔心?不過他性格堅強,胸襟開闊倒也是真的,若是整天愁眉苦臉的,就算不病死,也早被那種叫做“寒陰絕脈”的所謂絕症給嚇死了。
“你饒了我吧公孫叔叔,這話你都已經說過幾百遍了!”見公孫謹習慣性地開始說教,浩原忙不迭地舉手投降,話音未落,忽聽天際傳來一陣沉悶的“咚咚”聲響,似是擂鼓之聲,又見一簇白色的煙花衝上天際,砰然綻開後四散而下。
“月神教又要開戒殺人了!”
看清這是月神教在執行死刑前的例行儀式後,公孫謹不禁失聲驚呼,而浩原的眸中則閃過了一星勃然的怒色。“堤上你多照應着點,我去看看!”匆匆囑咐了一句,他拔腿便朝城門的方向飛奔而去,其速度之快竟完全不似一個身患重病之人。
“哎,少主……”公孫謹想要喚住他已是不及,只得無奈地頓足道,“這小子,真不讓人省心!生得個病西施般的身子,怎麼就這麼不安分呢……”
長吁短嘆聲中,浩原的背影早已去遠,穿入城門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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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天的鼓聲中,座落於白水城西的月神宮前人頭攢動,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聚集在廣場中央高聳的火刑臺上。被綁於其間的是一個身穿月白裙衫,頸戴銀色項圈的姑娘,她的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長得倒也眉清目秀,只是右腮上一處長約寸許的新月形胎記看來略顯突兀。
面對着眼前手持火把的掌刑弟子,這白衣姑娘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懼之色,反而高傲地昂起了頭,脣邊噙着一抹倔強的冷笑。
“水月靈,本座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能證明腹中胎兒並非妖孽之種,本座……或許還可以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端坐於刑臺對面的一箇中年女子傲然發話。此人頭梳蟠龍髻,身穿金光燦爛的綢緞法衣,手持鏤有月神像的金色法杖,這一特別的裝束昭示了她在族裡僅次於族長的高貴身份。原來,她便是景月族第一大教月神教的現任教主,十八年前被族長親封爲護族法師的金杖聖母駱無花。年近四十的她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只是眉宇間隱隱透出股戾氣,令人望而生畏。
駱無花的身後,數十名被稱爲“聖女”的修行弟子按年齡長幼依次而立,個個身穿青布衣裙、頭戴青竹髮簪,神情肅穆而冷峻。
“我死也不會對你搖尾乞憐的!”那被喚作水月靈的姑娘斜睨着駱無花嘲諷地撇了撇嘴角,眸中燃起了一絲仇恨的火焰,“我只恨生不能食你之肉,寢你之皮,死後化作厲鬼,定要來向你索命,讓你死得比我更慘!”
“住口!”滿場譁聲中,氣得臉色鐵青的駱無花拍案大喝,喘息了一瞬後,她咬牙指向水月靈道,“真不愧是水柔漪那妖女的孽種,我當年就不該留下你的小命!給我燒,燒,燒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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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原進城之後,立刻拐入了一條僻靜的小巷——那是條通往月神宮的近路,而且平時幾乎沒什麼人走,不易受到阻礙。不料他剛行出兩步去,街角里竟冷不防地衝出個人來,他急切之下沒有注意,一時收不住腳步,“砰”的一下與那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當即“哎喲”一聲跌倒在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抱歉!”浩原急忙道歉,停下腳步伸手去扶那人。只見倒在地上的是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老嫗,看來像是個乞丐。
自從十年前他建議父親廣辦善堂以來,在街上游蕩的乞丐就很少見了。浩原心中不禁生出一絲疑惑,但這時行刑鼓已響到了第二通,再過一通便是執刑者動手之時,他心絃一緊,無暇多想,放開了那老婦便飛奔而去。
三通鼓聲過後,掌刑弟子舉起手中的火把就要向月靈身周的柴草堆點去,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清叱:“且慢!”
喊聲中,浩原分開人羣,在無數道驚詫的目光中朝駱無花面前走去。
“少主,又是你?爲什麼本座行事時,你總是要來插上一手?”駱無花頗感不耐地皺了皺眉。她刻意把“又”字和“總”字說得很重,語氣中帶着明顯的譏刺之意,而且神情倨傲,絲毫不把對方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