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原緩步走到駱無花的“寶座”旁,似玩笑又似反諷地答道:“我是想來看看,又是哪個倒黴鬼觸犯了聖母的天威!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好歹也算是出家人,怎麼總是那麼喜歡殺人呢?”
他同樣把“又”字和“總”字說得很重,針鋒相對的意味十足,顯然這般的對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十八年前,駱無花因助獨孤明抵抗入侵、平定戰亂而獲得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和權力,此後氣焰越來越囂張,動則無視族規擅奪人命。獨孤明後悔當初對她尊崇太甚,但再想打壓對方日漸穩固的勢力已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到,只能想方設法與之長期周旋。
這些年來,族內政權與教權兩股勢力的明爭暗鬥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私下裡,族人們大多偏向族長這方,因爲他的爭權雖有一部分是爲了獨孤家的尊榮,但在大局上還是以全體族人的利益爲重的,不像駱無花,一味地行事狠辣,作威作福,幾乎已沒了半分出家人的味道。
所以,歷來在駱無花欲動生殺大權時,只要獨孤明父子出面干涉,多半能得到族人的支持,讓她不得不含恨斂手,只是在屢次的較量中,雙方之間的心病越來越重,火藥味也越來越濃了。
奇怪的是,這次的情況卻與以往大相徑庭,人們大都對即將成爲犧牲品的月靈投以恐懼和嫌惡的目光,因此浩原的出面干涉並沒有讓他們流露出欣慰之色,反倒顯得有些慌亂和茫然。
估量着眼前的形勢,駱無花頓了頓手中的金杖,得意地一哼道:“少主,你要管閒事,也得先弄清楚狀況才行。告訴你,本座是在履行保護我們族人的職責!”說着,她舉起法杖指向刑臺道,“你可還記得十八年前我們景月族遭遇的那場慘禍嗎?如今轉世妖孽再度興風作浪,爲禍人間,本座若不斬妖除魔,我們只怕都要遭受滅頂之災了!”
“轉世妖孽?”浩原一時不解其意,不禁疑惑地回頭望去,這一剎,赫然映入眼簾的月牙胎記彷彿利箭般穿透了他的心扉,那段被喚醒的血腥記憶在他腦海間狂亂飛旋起來:
絕望的少婦號啕哀求,最終在一片仇視的目光中一頭撞向石柱,腦漿迸裂,血肉橫飛,被狠狠抓起的嬰兒驚恐地啼哭,染上了鮮血的月牙胎記淒厲地顫抖,一個猙獰冷酷的聲音如鬼泣般飄蕩在四周:“邪魔附體,死有餘辜,妖孽之種,斬草除根……”
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驀然回神時,重新瞟向對方的目光中燃起了凌厲如刀的怒意:“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原來是她!你當初不是答應過我,只要她入教修行十八年就還她自由的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有三天便是期滿之日了,爲什麼要食言背信,傷她性命?”
“不是本座食言背信,這都是上天註定的!”駱無花面無表情地道,“自知人事起,這個小魔星從來就沒安分過,如今竟又懷上了孽種!她若只是犯了淫戒也就罷了,大不了把她逐出師門,可我們從未見她與任何男子有過來往,她自己也說不出孩子的來歷。後來,我們經過多方查探,才從一個樵夫口中得知,兩個多月前,她居然曾偷入過鬼蜮谷!”
說到這裡,她陰惻惻地眯起了眼眸:“這不是當年的一切又重演了嗎?這正好證實了她的身上流的天生便是妖孽的血,當年,少主就不該婦人之仁,阻止本座除掉她,如今,我們會遭受這次百年不遇的水患,都是因爲我們容留妖孽觸怒月神所致,少主難道還要無視族人的安危橫加干涉嗎?”
她的這番說辭在人羣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浩原感覺到她刻意挑起衆怒的用心,片刻的沉默後,他傲然一笑,丟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回答:“十八年前,我就說過要她,如今期限將至,我本以爲提前收了她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過差一個儀式而已!沒想到,倒弄出這麼一場天大的誤會,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他的這句話,無疑是承認了自己就是那個讓月靈壞了修行之人,只是,獨孤明父子向來受人愛戴,人們實在不敢相信他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刑臺上,原本翹首向天,作目空一切之態的月靈也情不自禁地扭頭看向他,忽閃的星眸中浮起了一絲困惑之色。
“這……這怎麼可能?”駱無花臉色鐵青地瞪大了眼睛,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她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什麼叫不可能?”看着張口結舌的駱無花,浩原懶洋洋地挑了挑眉,“你是不相信我有膽量進鬼蜮谷呢,還是認爲我體弱多病到連給獨孤家留個後的能力都沒有了?”
不待對方答話,他又徑自轉身從容地走向人前道:“慚愧得很,浩原行事無狀,讓大家見笑了。不過……”
他語氣一轉,指了指身後的月靈肅然道:“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這個被綁在刑臺上的弱女子,只是個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什麼妖孽!而且,我從來都不相信什麼所謂妖孽作祟的說法。我來這裡之前,江邊的險情已經得到了控制,按公孫叔叔的觀測,自今日起,雨勢會逐漸減小,我們的困境很快就會過去了。如果事實不如我所言,我獨孤浩原願葬身瓏川江,做水龍王的第一個祭品!”
這三言兩語只是淡淡說來,但平靜中蘊涵的千鈞之力卻把所有人震懾得無言以對。見沒有人再做聲,他便回身不卑不亢地道:“聖母,有擾神教的清修,浩原在這裡告罪了!不過現在事實已經清楚,還請聖母把水姑娘交給我,改日我們夫婦再同來神前謝罪!”
駱無花環視四周,心知再想挑動衆人支持自己已是不可能,只得含恨地一咬牙,轉向月靈道:“孽徒,看在少主的份上,便宜你了,去吧!”
說到“去”字時,她似是惱怒而又無奈地衝月靈拂了拂袖,浩原見狀臉色一變,突然橫身搶上擋在了月靈面前。衣袂輕舞間,他上身微微一晃,無端退了半步,駱無花卻如見鬼魅地瞪着他,魂不守舍地呆立在了原地。
掩口輕咳了幾聲,浩原緩緩轉過身去,替月靈解開了綁繩。
“我們走!”
他沒再看任何人一眼,徑自拉着呆若木雞的月靈離開刑臺,穿過人羣疾行而去,不消片刻便隱沒在廣場外的街市之間。
* * * * *
“放開我!”
渾渾噩噩地被拖着走出很遠之後,月靈方纔如夢初醒地呼喝出聲,同時用力甩脫了浩原的手。
“爲什麼這麼說?你明知道那不是事實!”她如鬥雞般瞪着回頭望向自己的浩原大吼。
“我樂意!”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浩原研究地打量着這個看來防備心甚強的姑娘,腦海中浮現起了一個嗷嗷啼哭的嬰兒的影子。
抿着嘴沉默了一瞬,月靈忽然屈膝跪倒,乾脆利落地衝浩原連磕了三個響頭。
“你不用這樣……”浩原急忙伸手去扶她,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脆響,他的右腮上竟冷不防地捱了個耳刮子,霎時間火辣辣作痛。
拍了拍雙手,月靈施施然站起,挑眉輕笑道:“本姑娘做人向來恩怨分明,這三個響頭,是感謝你的救命之恩,這一巴掌,是教訓你胡說八道,佔我的便宜!怎麼樣,服氣嗎?”
撫着臉怔望了她片刻,浩原陡然放聲大笑起來。月靈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承受對方大發雷霆的後果的,他這出人意料的反應倒叫她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笑過一陣之後,浩原若有所思地嘆道:“祝聖女告訴我那些你四處整人的英雄事蹟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當年那個瘦瘦小小的嬰孩兒,居然會變成別人口中的小魔星!沒想到……唉,看來,你這些年的處境,遠比我想象中的更糟糕!”
月靈困惑地看着他,不解他的言下之意到底是諷刺還是同情,正沒主意間,她不知怎的心中一動,另一個念頭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爲什麼他會知道我小時侯的事情?對了,剛纔他和聖母提起什麼十八年之約,難道說……”
她的心好一陣狂跳,困擾自己多年卻始終無人肯爲她解答的問題霎時間脫口而出:“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世?”她激動得雙頰泛紅,“我纔不相信我是什麼妖魔的種,你一定知道我的爹孃是誰,對不對?”
浩原神色一變,眸中隱約透出些許慌亂之色。忽然,他眉頭一蹙,背過身去掩口猛咳起來。
“別裝腔作勢的,回答我的問題啊!”月靈惱怒地跺了跺腳,繞到他面前一把扳開了他的手。下一刻,她驀然被眼前的情形嚇住了——他的脣邊竟是殷紅一片,掌心裡滿是粘稠的血水!
“駱老太婆……好陰的手!”嘲諷地撇了撇嘴角,浩原撫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口氣。
想起先前駱無花衣袖一揮時,他突然閃身擋在自己面前,月靈立刻恍然大悟,緊接而來的是一陣下意識的惶恐。駱無花的功力何等厲害,內力稍差之人都經不起她迎面一擊,何況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夫?她的臉色頓時變白,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
看着她驚慌失措的樣子,浩原無端地心神一蕩,隨即給了她一個寬慰的微笑:“別怕,一點小傷,死不了人的。”
他的若無其事之態讓月靈愕然地凝起了星眸。這時,只聽遠處傳來一聲高呼,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碩的年輕漢子神情緊張地飛奔而來。浩原急忙擡手拭去脣邊的血漬,湊到月靈耳邊小聲道:“想要知道你的身世,待會兒就別多嘴,聽懂了嗎?”
說話間,那人已到跟前,氣喘吁吁地道:“少主,你使詐!你騙我幫你去找藥,卻把我反鎖在房裡,自己一個人偷偷溜走!要不是遇上公孫長老,叫我上哪兒去找你?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可怎麼跟族長交代啊!”
“行了樊通,我這不是沒事嗎?等爹回來我自會跟他解釋,你放一百個心好了!”浩原橫了那名叫樊通的漢子一眼,嘟噥道,“誰叫你成天總是像個看守似的盯着我,我都快被你逼瘋了!”
“保護少主是樊通的職責!就算少主討厭我,我也要寸步不離地跟着少主!”樊通有些委屈卻也很固執地答道。
浩原無奈地笑了:“沒人討厭你。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了!”說話間,他發現樊通正直勾勾地盯着月靈發愣,目光間滿是驚異和不解。
這也難怪,他的身邊居然會有女人出現,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的怪事,叫人不驚訝都難。他知道,於情於理,自己多少都該解釋一下,可問題是……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看什麼看?”被看得頭皮發麻的月靈忍不住跺了跺腳便要發作,浩原一把拽住她,努力對樊通展開了一抹從容的微笑: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不過……我們還是先回望月別莊去吧,到時候我再把詳情告訴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