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月靈依約鳳魈影之約來到了南坪城郊的一條小河邊。看來已在此等候多時的他面朝河水斜倚在樹上,一身暗黑的頎長身影在夕陽下閃爍着神秘的微光。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抑下心頭那陣每次想控制卻總是無端而起的異感, 月靈緩緩走近了他的身邊。
“沒關係。在這裡呆會兒, 挺不錯的!”他沒有回頭, 沙啞的聲音裡透着雲淡風清的柔和與恬靜, “你看!”他擡手向河對岸, “丹楓萬葉碧雲邊,黃花千點幽巖下,很美, 是不是?”
他手指之處是山岩下一片絢爛如火的楓林和點綴其間的金黃野花。
心絃一顫,月靈忽閃的眼眸中漾起了一片深深的訝色。沒想到, 像他這樣的人, 居然也會如此含情帶趣地來欣賞風景。只是, 一個能隨口說出這般妙語之人,想來該有着顆溫情脈脈而又生機勃勃的心纔對, 卻怎會甘願終日將自己籠罩在黑暗之中呢?
似是意識到自己言行給了對方太大的驚訝,鳳魈影正了正身姿,那些許似乎本就不該屬於他的感性瞬間消失。
“事情都解決了?”再開口時,他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與冷淡。
他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月靈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隱藏起心底些許情不自禁的失望,她定下神來答道:“是的。郎克蘇已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現在, 他被暫時關押在南坪城監獄, 會盟結束後, 桑吉大頭領會把他帶回都乾族問罪。”
“就事論事地說, 這個案子是結束了, 但是……”稍稍一頓,鳳魈影的語氣突然變沉,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它背後的東西遠不止我們所看到的這些!”
“我懂!”月靈瞭然地點頭,“這麼大的動作,僅靠郎克蘇一人是折騰不起來的!只是這個案子的根並不在我們族內,所以只要他們沒有進犯,我們就不能干涉。不過桑吉大頭領和龍知政都是明白人,相信他們回去之後一定會好好清肅禾野餘黨,我們所需要做的,只是不動聲色的防範而已。”
“很好!”鳳魈影的聲音裡漸漸開始有了笑意,“果然是越來越像一族之長了!”
“什麼叫像,本來就是啊!”月靈也忍不住笑了,心頭重浮起了融融的暖意。她總覺得,他有時跟她說起話來帶着種長兄對小妹般的關懷與寵愛——或許比這種情感更深摯,雖然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他的語氣也總是很淡,可她還是感覺得出來。
“說正經的,這次真是多謝你了!”笑過之後,她誠懇地道,“要不是你幫我出主意,這個案子肯定不會這麼快就告破!”
“謝什麼?”他搖頭嘆了口氣,“一個餿主意而已,還害你捱了一刀!”
“我若不挨這一刀,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刀架到我……還有更多人的脖子上了!所以,這刀捱得值,我還是要謝謝你!”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月靈的笑容更燦爛了。
眼前那璨若雲霓的明媚笑臉讓鳳魈影情不自禁地恍惚了一瞬。片刻的無語後,他輕咳一聲定下心神,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好了,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是不會白幫你的,回頭……也有事請你幫忙。”
“是嗎?”月靈怔了怔,心霎時間莫名地懸了起來,“什麼事?”
“放心,我不會要你幫我殺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鳳魈影煞有介事地聲明瞭一句。
“我不是那個意思……”月靈的臉頓時紅了。
“好了,不弔你的胃口了,其實,是這麼回事……”鳳魈影不再繞彎子,徑直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原來你要我幫忙的就是這事?”聽他說完後,月靈立即轉憂爲喜,欣然點頭道,“沒問題,這個忙我幫定了!我想,只要是有遠見卓識的部族首領一定都不會反對的!”
“月靈!”
正說話間,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呼喚,兩人回頭一望,只見樊通正沿着河岸向他們走來。只顧往樊通那邊看過去的月靈並不知道,聽到樊通那聲顯得與她親密至極的稱呼,鳳魈影身子一晃,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身後的樹幹,整個身軀都微微顫抖起來。
直呼月靈的名字時,樊通沒有注意到半邊身子隱在樹後的鳳魈影,話出口後纔看到了他。發現見有外人在場,他不由得爲自己的失禮大感懊惱。
“鳳……鳳大當家也在啊?”他尷尬地笑了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打擾你們了,您跟族長繼續聊,繼續……”說着就想離開。
“等等!”鳳魈影出聲叫住了他,隨後扭頭對月靈道,“既然你沒有異議,那這事就這麼定了吧,我先回去了。”
他也不等月靈的回答,只衝她微一頷首便轉身而去。經過樊通身邊時,他稍稍放慢了腳步,悄聲道:“當好一族之長很不容易,你要多體諒她。”
樊通方自一愕,身畔的人影已飄然遠去。
月靈本對鳳魈影還有未盡之言,沒想到樊通一來,他便走得那麼急,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鬱悶了好久纔回過神來。
“樊大哥,有事嗎?”看到樊通僵立在一旁,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不歡迎他來,於是整理了一下心緒上前與他敘話。
“哦!”樊通聞聲回頭,也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苦笑了一下,他澀然道,“我……我是來向你道歉的。藍葉那事……”
“你也懷疑過我,是嗎?你來找我的那晚,我就看出來了!”月靈淡淡地揚了揚脣角,“你不必爲此過意不去,這是人之常情,換成我也是一樣!”
“我們一起經歷過那麼多事,我曾經以爲,除了少主之外,最瞭解你的人就是我了,可是……”深深一嘆,樊通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我忽然發現,自己竟連個外人也不如!”
說這話時,他的耳邊響起的是鳳魈影與自己擦身而過時的匆匆一言。寥寥數字,聽來竟有着種別樣的溫情,那一剎,他突然覺得,和對方相比,似乎自己才更像個外人。
月靈不知鳳魈影對樊通說了些什麼,聽他說自己還不如外人,只以爲是責怪自己對他隱瞞了藍葉一案的真相。“樊大哥!”她歉然道,“對不起,其實我……”
“月靈!”樊通忽地漲紅着臉打斷了她的話,也不管她要說些什麼,只是語無倫次低喃道,“不該的,早知道這樣,你就不該對我那麼好,我不配,我不配!”一聲長嘯中,他像受了傷的猛獸般拔足狂奔而去,直到奔出老遠,風中還一陣陣清晰地傳來他聲嘶力竭的吼聲。
“這都是……怎麼了?”愕然凝眸,月靈怔怔地呆立原地,陷入了一片深深的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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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不知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人!”春暉善堂的大院裡,雲岫摟着大寶的肩膀,邊嘆氣邊半眯起眼睛盯着手裡一條已經乾枯的花枝。
上次她去迎賓傳舍找樊通時,拿在手裡的就是這條花枝。這種花的香味與她所用胭脂的香氣相同,她本是想隱晦地給樊通一些暗示,看他能不能感覺出來,其實那天喂他喝藥的人是她,可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唉,這世上還不是有和他一樣笨的人?明明知道他笨,還偏要用聰明人的法子去爲難他!”緊跟着她嘆氣的是身旁的大寶,一本正經的樣子儼然像個大人。
“死小鬼,你敢說我笨?”雲岫提起花枝就要去打他,可他卻咯咯笑着跑開了。
“別跑別跑,快停下!”見他這一跑,雲岫頓時無心再開玩笑,追上去急道,“忘了皇甫爺爺跟你說過什麼嗎?你的病纔剛剛好,不能太累的!”
“我知道啦!”大寶停下腳步,走回來勾住了雲岫的胳膊,“岫姐姐,既然你把我當兄弟,什麼都告訴我,那我就有責任提醒你嘛!像樊大哥那種一根直腸子的人,用什麼紅葉傳情啊,明月寄相思什麼的那一套行不通!喂他喝藥的是你,你得跟他挑明瞭說,你喜歡他,也得跟他直說,什麼都說明白了,你就再跟他來這麼一句……”清清嗓子,他擺開了架勢指着虛空處煞有介事地道,“姓樊的,現在就這麼回事兒了,要不要我,你看着辦吧!”
“去你的!”雲岫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在大寶頭頂上輕捶了一下,“一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呀?小心我告訴你們管事,讓他好好教訓你一頓!”
“哎喲,我都十三了,不小啦!”大寶不服氣地瞪了她一眼,“告訴你,我七歲上沒了爹孃就自己出來混,見過的世面比你多得多!”說着,他老氣橫秋地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好想想吧,聽兄弟的,沒錯!”
撇了撇嘴角,雲岫背過身子不再理他,自顧自地朝院子中央的金魚池邊踱去。大寶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遠遠地瞧着她捂嘴偷笑,這個機靈的孩子清楚地看出,自己的話對雲岫觸動很大,也許,此刻表面上作着不屑狀的她,心底已經開始悄悄打起什麼主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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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經歷了一波三折的部族大會盟終於在延遲了半個多月之後隆重舉行了。有着劫後餘生之感的各族首領們在宴席間自是各有各的感慨,而讓他們深有同感的一點就是,這次的下毒風波徹底顛覆了他們以往對棲鳳嶺和鳳先生的印象——那個最初對他們來說敵友不明的神秘人“絕嶺鬼鳳”,現在已經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們眼中公認的俠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