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 刑捕司離望月堡可有一個多時辰的路呢,您真的確定不要我派人送您?”
看着忙忙碌碌地把新出爐的點心往籃子裡放的餘婆婆,蒲管家禁不住滿面愁容地問道。
“不是有婉珍那丫頭陪着我嗎?”餘婆婆滿不在乎地整理着籃中的幾個碟子, “我就是去看看自己的外孫女, 別這麼大驚小怪的。現在族裡多少大事忙不過來, 你們一個個的都圍着我這老太婆轉, 成什麼樣子?該幹嗎幹嗎去。”
堅持打發走了蒲管家, 餘婆婆便拄着柺杖,帶着貼身使婢婉珍出了門。自那日在水柔漪墳前遇上卜驚天之後,她們祖孫之間就有些彆扭, 但她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外孫女的,不忍心讓她在操勞族中大事之餘還要爲家事煩惱, 所以, 今天她想去和月靈單獨聊一聊, 把這個心結給化解了。
此時天當正午,火辣辣的太陽懸在天際滋滋地烘烤着大地, 知冷知熱的人們早各自窩進蔭涼處躲了起來,只有少數不得不出門的人揮汗如雨地在大街上苦受煎熬。
“婉珍哪,你說……我這腿怎麼越走越沉呢?頭還有些昏!”雖然婉珍一出門就撐開了遮陽傘,但餘婆婆還是被鋪天蓋地的熱浪包圍得喘不過氣來。
“老夫人,之前蒲叔就說該給您備頂轎子, 可您偏不要, 現在倒好, 想僱頂轎子找輛車的, 都不知上哪兒尋去!”見餘婆婆的臉色不太好, 婉珍一邊拿着帕子給她擦汗,一邊憂心如焚地嘆着氣。
“得了, 這路都走出一半去了,還說這個做什麼?”餘婆婆苦笑了一下,氣喘吁吁地道,“兩年前,我在花圃幹活的時候,還不是見天的頂着大太陽,提着水桶來回跑?可這會兒……唉,這人老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哪,不服老都不行嘍!”
就這麼絮絮叨叨地又行出一程去,餘婆婆覺得頭越來越昏,忽然,她眼前一黑,哼也沒哼出一聲便一頭載倒了下去。
“老夫人!老夫人您醒醒啊!”婉珍大吃一驚,一把抱住餘婆婆拼命搖晃,可是老人家已經沒了半點反應。
“來人哪,救命啊!誰來幫幫我?”她急忙大聲呼救,不巧的是,這時街上偏偏連一個行人也沒有。
婉珍剛進望月堡當差不久,年紀又小,從來沒經過這等場面,這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頓時沒了方寸,嚇得手足無措地大哭起來。
忽聽“吱呀”聲響,她們身後那座小樓上的一扇窗戶霍然而開,一箇中年婦人探頭出來問道:“姑娘,出什麼事了呀?”
“大嬸,救命!我們老夫人暈倒了!”婉珍立即像溺水的人撈到救命稻草似的回頭大叫起來。沒等那中年婦人應聲,又有個男人的聲音從那間屋子裡傳了過來:“夫人,你在那兒看什麼呢?怎麼了?”
說話聲中,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出現在窗口處,纔看了一眼,他便驀然失聲驚呼起來:“哎呀,那不是水老夫人嗎?”
話音未落,他竟一個縱身從窗口跳了下來。他落地時一足微跛,似是有些腿腳上的毛病,但動作輕巧依舊,顯然是身手不凡。婉珍被他這出人意料的舉動嚇着了,尖叫一聲拖着餘婆婆就想逃。
“姑娘別怕,我只是想幫你……”中年漢子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的反應顯得有些“窮兇極惡”,於是趕緊停下腳步解釋。見婉珍盯着自己的眼裡滿是防備之色,他只得又追加了一句:“我叫卜驚天,你們小姐知道我的。”
“卜……您是卜老爺?”婉珍聞言,眼中的惶恐頃刻間變做了驚喜。雖然月靈還不曾和父親公開相認,但對於望月堡的人們來說,她的身世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好了,別說這麼多了,先把老夫人送到我們屋裡去!”卜驚天俯身抱起餘婆婆,又衝着樓上喊了聲,“夫人,快出來開門!”說罷就抱着老人疾步上樓。婉珍緊隨其後而去,六神無主的心總算稍稍定下了一些。
* * * * *
從昏迷中悠悠醒來的時候,餘婆婆的耳邊霍然響起了婉珍驚喜的歡呼聲:“老夫人,您可醒了呀,真是謝天謝地,祖宗保佑!”
“我這是……怎麼了?”老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覺身上兀自一陣陣地痠疼。
“哎喲,您是中暑了呀!”想起先前的可怕情形,婉珍不禁心有餘悸地紅了雙眼,“您當時那個嚇人啊,一聲不吭地就暈過去了,差點沒把我的魂給嚇飛了!幸虧遇上卜……”
後面的“老爺”二字未及出口,她便覺有人猛扯自己的衣袖,陡然醒悟的她慌忙改口:“遇上這位好心的大嬸,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聽婉珍這麼一說,餘婆婆才注意到站在後面的司蘭。“這位夫人,是您救了我呀?真不知該怎麼謝您喲!”她伸手抓住牀欄就想爬起來道謝。
“大娘,別動別動!”司蘭趕緊上前按住了她,“小事一樁,您老可千萬別客氣。哦,對了!”她回身指了指桌上的一碗湯藥道,“這是大夫給您配的清涼解暑湯,喝了它,一會兒您身子就輕快了!”說着,她便欲起身端藥。
“真是的,瞧我這把老骨頭,給您添麻煩了!”餘婆婆感激而歉疚地笑着,同時給婉珍遞了個眼色。
“我來我來!”婉珍忙會意地上前道,“大嬸您坐下歇歇吧,您和大叔都忙了一下午了……”
“大叔?”餘婆婆怔了怔,“哦,是夫人您當家的吧?”她邊說邊半仰起頭望放眼四望,“怎麼沒見着他呢?老婆子還得當面跟他道聲謝纔是啊!”
司蘭心裡“咯噔”了一下,慌忙搖頭道:“不用了,不用了!他還有事,一時半兒回不來。這點小事,您就別老惦記着什麼謝不謝的了,否則倒叫我們不好意思了!”
正說話間,忽聽外面有人急喊了一聲“外婆”,砰地推門而入,屋裡三人回頭一看,只見月靈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
“外婆,他們跟我說您在大街上暈倒了?怎麼搞的嘛?現在怎麼樣了?”她一進屋就火燒火燎地撲到牀前,摟住餘婆婆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
“我這不是沒事了嗎?瞧把你給急的!”餘婆婆又是歡喜又是心疼地把月靈拉進了懷裡,“嘖嘖,瞧你這一頭的汗喲!快擦擦,小心一會兒叫風一吹着了涼!”她邊說邊用衣袖給外孫女擦起額上的汗珠來。
“外婆,我自幼習武,身體好着呢,哪那麼容易生病?”月靈一把抓住了餘婆婆的手,哽咽着抱怨道,“您也真是的,這麼大熱的天非要往外跑!我不是跟您說了嗎,一忙完我就回家,您怎麼就怎麼耐不住性子呢?這要萬一有個什麼……”說到這裡,她鼻子一酸,眼淚禁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哎哎哎,這是怎麼說的!別忘了你的身份,小心叫人笑話!”餘婆婆趕緊推了推她,邊說邊朝司蘭努了努嘴。
被她這麼一說,月靈纔想起差點忘了向司蘭道謝,忙抹了抹眼淚回身道:“蘭姨,真是謝謝您了……”
“蘭姨?你們認識?”餘婆婆詫異地蹙眉。還沒等司蘭想出個適當的藉口來遮掩,月靈便已脫口而出道:“外婆,蘭姨……是爹爹現在的妻子,這裡是他們住的地方。”
“什麼?”如同當頭捱了一棒,餘婆婆的耳邊頓時“嗡”地響了一下,“你……你們……”她擡頭看了看婉珍,婉珍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她又把目光移向司蘭,司蘭更是連眼皮都不敢擡一擡。
愣了半晌,她恍然大悟地指着司蘭顫聲道:“怪不得,你不敢讓你的男人露面,原來這裡是姓卜那禽獸的家!”她氣呼呼地掀開被子,掙扎着便要跨下牀來,“我寧可死在大街上,也不會沾你們半點光!小月兒,我們走!”
“外婆,您別這樣……”月靈忙上前阻攔,可犯了倔的老人拼命掙扎,她怕弄傷外婆,不敢太用力,一時間竟是按持不住。
其實,卜驚天趕去通知她的時候就囑咐過,叫她別告訴餘婆婆這裡是他的家,但她想借此機會讓父親和外婆修好,這才說出了實情,沒想到老人的反應竟如此激烈,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一旁的司蘭和婉珍也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屋裡亂做一團的時候,房門再次被推開,卜驚天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大步走了進來。
“老夫人!”迎着衆人驚愕的目光,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把寶劍呈到了餘婆婆面前,沉聲道,“晚輩自知罪孽深重,甘願爲小月兒的母親償命,只求老夫人報仇之後能安心養病,不要再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瞬間的愕然後,餘婆婆氣呼呼地一把奪過了寶劍:“好,這可是你說的!”話音方落,銳利的劍尖便已抵到了卜驚天的咽喉處。
“外婆(老夫人),不要啊!”
月靈和司蘭齊聲驚呼,不約而同地朝卜驚天身邊奔去,就連婉珍也衝上前抓住了餘婆婆的手腕急道:“老夫人,您不知道,您暈倒以後,婉珍嚇得全沒了主意,要不是遇上卜老爺和卜夫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卜老爺把您送上樓,又頂着大太陽出去給您請大夫,抓藥,再跑去刑捕司通知小姐,卜夫人丟下正在做的飯菜,親手幫您熬藥,火候大小,加水深淺,半點不敢馬虎,他們倆忙到現在,連口飯都沒顧上吃呀!看在他們對您一片真心的分上,就算您不肯原諒卜老爺,也不能……這樣狠心對他呀!”
“夠了婉珍,什麼都別說了,你放開老夫人!”苦笑着搖了搖頭,卜驚天以目光示意婉珍鬆開緊扣在餘婆婆腕上的雙手,隨後轉向司蘭和月靈道,“夫人,小月兒,你們也不必替我求情,我自己造的孽,原該自己承受惡果,這件事,你們就不要插手了。小月兒,我死了以後,你就讓刑捕司……以我是自殺的結案吧,我已害了你娘一生,也害你從小吃了那麼多苦,不能……再讓你外婆因我而受牽連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擡頭平靜地望向餘婆婆,緩緩道:“老夫人,請動手吧。”
餘婆婆瞪着他咬牙不語。經過幾番奔波,還沒來得及坐下喘口氣的他臉上爬滿了油汗,頭髮一綹一綹地粘在一起,頭皮間隱約露出的幾道疤痕想必是上次那頓痛打留下的紀念,看到這個自己切齒痛恨之人如此狼狽,按理說她應該覺得很痛快纔是,可不知爲什麼,她的心頭竟忍不住有些酸楚。
到底該怎麼辦?了結他?還是寬恕他?兩個不同的聲音在她心底激烈交戰着,她的頭又開始暈眩,握劍的手瑟瑟發抖。
“我早已是該死之人,又何必再爲難老人家呢?”暗歎一聲,卜驚天閉上雙眼,忽地挺身迎着劍尖撞去,利刃刺破頸上皮肉的一剎那,他竟絲毫沒有覺得痛苦,有的只是卸下心頭重負的輕鬆與解脫之感。
“爹!”
“老爺!”
看到殷紅的血從他頸項間流出,月靈和司蘭頓時心膽俱裂地撲上去抱住了他,意外的是,他並沒有如她們所想象的那樣痛苦地癱倒下去,而是依舊穩穩地跪立於地。驚慌過後,她們方纔看清,他頸上的那道傷口只及淺表,根本不會致命。原來,他欲撞劍自盡的一瞬間,餘婆婆握劍的手本能地往後縮了縮,這才讓他逃過了利刃穿喉之禍。
怔怔地擡起了頭,卜驚天向餘婆婆投去了半是懷疑半是驚喜的目光:“老夫人,您這是……原諒我了嗎?”
“柔漪墓木已拱,我又何苦再折磨活着的人呢?”一聲嘆息中,餘婆婆右手一鬆,寶劍滑出掌心噹啷墜地,“罷了,以後,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老婆子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外婆,您的意思是……”月靈忽閃着秀目,一時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卜驚天和司蘭同樣茫然瞠目,不知所措。
或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平時頭腦並不活絡的婉珍竟一下子機靈起來。“哎呀,還有什麼意思,老夫人都給了你們機會了,還不趕快好好表現?”跺了跺腳,她回身往桌上猛指,“藥,藥呢?快拿來啊!”
“哦,藥,藥,這就來!”如夢初醒的卜驚天夫婦趕緊一個端碗,一個執勺,把湯藥伺候到餘婆婆嘴邊,餘婆婆垂着眼皮不搭理他們,可也沒有拒絕他們送來的藥。
如釋重負地長吁了口氣,月靈牽着婉珍的手悄悄退出房間,合上房門一瞬間,她的脣邊浮起了一絲許久不見的欣慰笑容……
* * * * *
“小姐,恭喜你啊!”聽月靈說起在卜驚天住處發生的一切,在家翹首期盼了許久的英娥頓時喜上眉梢,“你以後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跟卜老爺見面,呵呵……我呢,也不用鬼鬼祟祟、提心吊膽地幫你們傳遞禮物了,這可真是苦盡甘來,苦盡甘來啊!”
“少得了便宜又賣乖了!”月靈輕擰了一下英娥的鼻子笑罵道,“別以爲我不知道,藉着所謂‘傳遞禮物’的機會,你沒少跟阿貴那臭小子幽會,每次回來都美得跟什麼似的,現在倒來跟我叫苦!”
“小姐!”英娥頓時滿面飛紅,頓足嗔道,“人家是真心替你高興,你倒來擠兌我,真是好沒道理!”
“什麼叫擠兌?我也是替你高興啊!”月靈感慨地嘆了口氣,“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能一輩子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你既然和他有緣,真的……該好好珍惜纔是!”
看着她黯然出神的樣子,英娥知道她又想起了浩原,不由得好一陣揪心。
“小姐!”她撫慰地摟住了月靈的肩膀,柔聲道,“其實……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擁有這樣的一個人啊。我覺得,你也是時候該從悲痛中走出來,爲自己的未來好好打算一下了!要是少主知道……”
“要是浩原知道,也會希望我早點忘了他,重新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對不對?”月靈扭頭瞪了她一眼,“就知道你們每個人都會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