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房裡情形的那一刻, 眼前的情景猶如一支利箭筆直射入月靈的心頭,痛得她身不由己地戰慄了一下。
脫去了上衣的浩原半俯着身子側臥在牀榻之上,右頰和裸露的上身東一塊西一塊分佈着多處觸目驚心的疤痕, 背後新傷處雖已包紮妥帖, 但還是隱約可見星星點點滲出的血漬。
一步一頓地走到牀前, 月靈坐倒在牀沿上, 顫抖地伸手撫摩他那足可稱之爲恐怖的軀體。
這兩年來, 他躲在山裡過着不見天日的生活,獨自承受着不爲人知的痛苦,這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他是怎麼熬過來的?舒舒服服地住在望月堡的她完全不知道,甚至根本無法想象。
淚, 一點一滴地墜落在浩原緊閉的雙眸之上。眼皮微微一跳, 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一瞬的茫然後,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忙一把抓住月靈的手腕, 急切地問道:“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裡?有沒有……”
“沒有,沒有!”月靈抽泣着搖頭,“你這個傻瓜,有事的人是你!”說着,她憐惜地把目光移向他受傷的脊背, “讓我好好看看你的傷……一定很疼, 是不是?”
“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 這點傷算什麼……”浩原笑得很平靜, 卻有些淒涼。說到這裡, 他忽然意識到了眼下的處境,頓時驚呼着甩開月靈的手, 掙扎着爬起來想要尋找他的衣服和斗笠。
“你別再躲了,我什麼都知道了!”月靈一把按住了他。浩原身子猛然一震,霎時呆住。
“浩原,你從來就不必……也不該躲我!你以爲……我會在乎你變成什麼樣子嗎?”氤氳的星眸幽怨地一凝,月靈忽地縱身緊擁住他,深情地吻上了他的脣。
“不……”浩原慌亂地試圖推開她,但不知是受了傷的他太過虛弱,還是月靈的擁抱太執着太有力,又或者……是他被壓抑了太久的情感再也無力抵抗溫柔的誘惑,他的反抗終究歸於徒勞。
“靈兒……”認輸地環住她的纖腰,他伏在她肩上哭得像個孩子。往日勇毅大氣的景月族少主也好,今日威震一方的鳳大當家也罷,卸下堅強的外衣,他也只是個血肉之軀,幾度的生死徘徊,多年的苦苦掙扎,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強自掩藏的脆弱一旦露頭,就再也無法收勢了。
“你哭吧,盡情地哭吧,把心裡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柔聲撫慰着他,月靈亦是淚如泉涌。
“我們回家去好嗎?”輕撫着他因佈滿疤痕而變得粗礪的面頰,她強抑下揪心的疼痛含淚笑語,“那天你應該聽到了吧,你爹就快醒了,等你的傷好了,我們一起去看他,他一定會高興得更快醒過來,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就真正團聚了……”
話音未落,她忽覺懷中的浩原驀然瑟縮了一下,不及細思其因,他已是冷不防地竭盡全力推開了她。
“不,我不能……”他喘息地掩住面龐拼命搖頭,“我都已經這樣了……你要我怎麼回去?不,不,不可以!”
“怎麼不能?”月靈急了,“我說過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浩原低吼着打斷了她的話,“可是別人呢?別人也不在乎嗎?你忘了嗎,那天我把你外婆嚇成什麼樣子?”
月靈怔了怔,一時語塞。
緩緩放下手,浩原滿心淒冷地扯出了一絲苦笑:“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別人都會因爲害怕我而疏遠你,你好不容易纔擺脫妖孽之種的陰影爲所有族人所接受,難道還想再回到從前那種受人歧視,被大家孤立的日子嗎?不,這不會是你想要的,也絕對不是我想看到的!”
“浩原……”
“什麼都別說了!”沉重一嘆中,浩原哽咽地合上了眼眸,“靈兒,今天能再一次擁你入懷,我這輩子……別無他求了!忘了我吧,我們今生無緣,如有來世……再讓我好好愛你……”
狠起心腸不再看呆若木雞的月靈一眼,他忍痛翻身下牀,抓起那件殘破染血的黑袍披在身上,又重新戴起了那頂遮蓋容顏的斗笠,扶着牆艱難地向門口走去。
“你別走!”回過神來的月靈追上去抱住了他,焦急地泣道,“我不要什麼虛無縹緲的來世,今生今世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們會遇到很多困難,但這些年,那麼多風雨坎坷都走過來了,我就不信有什麼事還能難得倒我們……”
“靈兒,別天真了,放手!”強撐着幾欲動搖的意志,浩原咬牙扳開她箍在自己腰間的手,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門外。
“不是我天真,是你懦弱!”月靈撲到門口悲憤地急吼出聲,“其實最不能接受現實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你根本就不敢去嘗試讓別人接受現在這個真實的你!”
浩原的背影明顯地一僵,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依舊踉蹌地奪路奔去,身後傳來了月靈心碎的哭喊:
“當初你能那樣從容地面對死亡,難道如今就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一張臉嗎?獨孤浩原,你是個懦夫,我恨你——”
* * * * *
微雨的清晨,餘婆婆在婉珍的攙扶下站在望月堡門口翹首而望,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麼人。當卜驚天的身影出現在堡前那條大路上的時候,主僕倆急忙迎了上去。
“老夫人,小月兒她……”雖然卜驚天只聽帶信的小廝說了個大概,但看到餘婆婆的表情,便已知道情況不太妙了。
“唉!”餘婆婆憂心忡忡地嘆氣,“從昨天回來到現在,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要麼發呆,要麼吹簫,就跟兩年前那會兒……”說到這裡,她懊惱地搖頭道,“都怪我那天大驚小怪、胡說八道,我……我要早知道那人是浩原,打死我也不會說那種鬼話啊!現在他不肯回來,小月兒傷心得癡癡呆呆的,這可怎麼辦纔好啊!”
沉吟了一下,卜驚天柔聲寬慰道:“老夫人,您別急,我去試着跟她談談吧。”
來到月靈房門前,卜驚天正擬擡手敲門,卻聽屋裡飄出了一陣幽怨悽婉的簫聲。他急忙收回了手,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等待着,直到一曲終了。
一聲輕嘆中,窗扉“吱呀”而開,現出了月靈愁容滿布的憔悴面龐。
“爹?”看到負手站在門外的卜驚天,她驀然一呆,急忙回身打開了房門。
“您在那兒等多久了?怎麼不叫我?”她紅着臉揉了揉眼睛,腮邊猶有殘餘的淚水。
“沒關係,爹知道,你需要點時間一個人靜一靜!”與月靈並肩走進房間,卜驚天看了看女兒的表情,謹慎地問道,“聽說……浩原已經回棲鳳嶺去了?他的傷要緊嗎?”
“他自己能走,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月靈輕扯嘴角苦笑了一下,“我倒希望,他必須留下來多休養一段時間……”
“如果他的心回不來,就算留得再久,終究也還是要走的!”說着,卜驚天向女兒投去了探詢的一瞥,“你……是不是有點怪他?”
“我……”月靈抿了抿脣,澀聲道,“這些年,他獨自一人承受了那麼多痛苦,我又怎麼忍心怪他?我只是不明白……他怎麼就這麼不懂我的心?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有多艱難,我都可以和他一起面對的,可他……就連一個嘗試的機會都不給我……”
“丫頭啊,你是當局者迷!”卜驚天憐愛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你想想,他從出生起就得了那樣的病,可他並沒有因此一無所爲地聽憑別人來照顧他,對自己的要求反而比對健康人更高,由此可見,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這樣的人,不怕苦,不怕死,卻最怕自己落難時被人同情,成爲別人的負擔,再加上他又那麼愛你,所以更無法忍受自己成爲你的負累,你應該理解他的心情纔是!”
月靈垂下頭去陷入了沉思。許久,她才幽幽地道:“那麼……您說我該怎麼辦呢?”
“不要逼他,讓事實來證明,他的存在不是你的負擔,而是你的幸福。這是需要時間的,你明白嗎?”
羽睫微微一顫,月靈的眼睛漸漸變得明亮起來。
“謝謝您,爹,我懂了!”擡頭望向父親,她的眼底閃爍着晶瑩的淚光,“我會給他時間,我相信……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回來的!”
“丫頭,放心吧,你不是一個人!”卜驚天慈愛地笑着,“爹爹,你外婆,還有蘭姨,我們大家……都會陪着你一起等!”
頷首一笑,月靈釋懷地偎入父親懷中,再度望向手中的竹簫時,眸中已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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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蓋舫死於浩原之手,蒙翰達身綁□□欲殺月靈未果,自己當場身亡後,景月族內一直風平浪靜,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了一個多月。這天一大早,望月堡的平靜突然被火燒火燎趕來的司徒雲打破,一見月靈,他便連禮節儀態都顧不得,以少有的焦躁語氣臉紅脖子粗地急問道 :“族長,您什麼時候答應了龍知政的求婚?怎麼我們大家都不知道?”
“你說什麼?”一聽這話,月靈驚得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我幾時答應過他了?天哪!”她哭笑不得地□□,“你是從哪兒聽來的?怎麼會有這種事!”
看月靈的樣子不似因害羞而故作姿態,司徒雲滿心的焦灼立即化作了更深的擔憂:“族長,您知道嗎?剛纔上官岑長老那裡收到了來自周邊各族的賀信和賀禮,說是慶賀您和都乾族龍知政的訂婚之喜,那些禮品都堆了一屋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