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反應讓浩原大感意外,可人家既已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再勉強,只得笑了笑道:“我不過說說而已,既然您不願意,那就算了。您今兒個也累了一天,沒什麼事的話就去休息吧。”
聽他這麼說,餘婆婆立即如逢大赦地行了個禮,轉身匆匆推門而出,就好像這屋裡有什麼極爲恐怖的物事,嚇得她一刻都不敢再在多呆似的。一言不發地目送着她離去,浩原的眼中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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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老姐姐,少主讓你去陪水姑娘,你幹嗎不去?這可比你現在的差事好多了,我一開始就說,花圃裡那種體力活不適合你,可你偏要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望月堡不懂敬老,刻薄待人呢!”
從浩原房裡出來之後,熱心腸的蒲管家禁不住替餘婆婆可惜,可他的話說了一籮筐,餘婆婆卻始終垂着頭一言不發。
說着說着,蒲管家忽然停步回頭,皺眉看着餘婆婆道:“你……不會是因爲聽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語就害怕水姑娘吧?”
餘婆婆身子一僵,眼中流露出一絲難言的苦澀。默然片刻,她出神地望向虛空處,緩緩搖頭嘆道:“可憐的孩子,她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人言,是人心哪!”
蒲管家不解地怔了怔,正猶豫着該不該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忽聽不遠處的假山後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語:
“哎喲,我昨天可真是夠倒黴的,怎麼這種事就會叫我遇上了呢?”一個嗓音較粗的女人唉聲嘆氣地說道。
“瞧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啊?”另一個嗓音較細的女人顯得困惑而又好奇。
“唉,你是不知道,要讓你遇上了,沒準比我蔫得還厲害呢!”粗嗓音女人壓低了聲音道,“昨個半夜裡我不是起來上茅房嗎?經過水姑娘的房間時,發現她的窗子沒關好,我就想,她這會兒懷着小少爺,金貴着呢,要是夜裡着了涼可不是鬧着玩兒的,所以,我就悄悄走過去,想幫她把窗子推上。我的媽呀,這一去可不得了,你猜怎麼着?”
“怎麼了?”
“還沒等我動手關窗呢,就聽‘嗖’的一下,一個白影當着我的面從房間裡直躥出來,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地朝圍牆那邊飄過去,一眨眼就不見影兒啦!”
“有這種事?”細嗓音女人尖聲驚呼起來,“你……你真的看見啦?不會是在做夢吧?”
“去你的!”粗嗓音女人微惱地哼了一聲,“我當時嚇得差點沒……沒尿褲子,怎麼假得了?後來我茅房也沒敢上,連滾帶爬地跑回了房間,一晚上直做噩夢,覺也沒睡好。第二天,就聽說烏山城裡死了人,也是有個白影子飄進去,三十多口人就這麼沒了,再後來,水姑娘自己也出了事,你說這懸不懸哪?我現在是越想越後怕,人家都說水姑娘來得離奇,身上帶着邪氣,難不成,真是她把什麼不乾不淨的妖物給招了來,這才弄出一攤子晦氣事來?”
“哎喲,你可別說了,聽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真要這樣,那咱們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誰讓你們在這兒胡言亂語的!”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暴雷似的怒喝劈頭而來,把那兩個低聲交談的婢女嚇得不約而同地踉蹌了一下。定睛看去時,只見蒲管家怒氣衝衝地出現在了她們面前。
“如今家裡族裡出了那麼多事,你們不替族長和少主分憂也就罷了,居然還在這裡亂嚼舌根!”老人鬚髮翼張地指向面前兩人道,“你,你,馬上給我收拾鋪蓋,跟我去帳房結算月俸,望月堡容不下你們這些惟恐天下不亂的長舌婦!”
那兩個婢女頓時臉都嚇白了。“不要啊,蒲管家!”她們齊齊跪下叩頭不已,“我們真的是無心的,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了,求求您老人家高擡貴手吧!我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活,不能失去這份差事的呀!”
火頭過後,蒲管家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了,於是緩和了一下語氣,但仍是很嚴肅地說道:“不是我非要和你們過不去。族長和少主平時待你們如何,相信你們心裡也清楚,這種時候還給他們添亂,你們自己想想,應不應該?”
“不應該,不應該,我們知錯了!”兩婢女磕頭如搗蒜。
“如果我留下你們,你們是否能發誓,讓剛纔的荒誕言語自你們而止,絕不再流入其他人耳中?”
“是是是,我們發誓,我們發誓!要是再胡說八道,就讓我們爛了舌頭,爛了嘴巴,一輩子說不得話!”
“行了行了,去吧!記住自己剛纔說的話,若是再犯,就算老天爺不懲罰你們,我也饒不了你們!”
看着兩婢女千恩萬謝地惶恐而去,蒲管家深深扼腕,發出了一聲憂心忡忡的嘆息:“唉,內憂外患,內憂外患哪!”
一陣感嘆之後,他猛然想起餘婆婆多半也聽見了剛纔的對話,便欲去囑咐她也不可對別人提起,可當他轉身之時,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早就走得不見蹤影了。
“真是個怪人!”愣怔了半晌,他只得苦笑着聳了聳肩,揣着滿腹的不暢鬱郁地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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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不放心月靈,浩原雖然記掛着烏山城那邊的情況,可到底還是留在望月堡陪了她幾天,幸喜這些天未再出什麼大亂子,只是先前命案的調查也沒有什麼進展。
在人心惶惶中維持了三五天的平靜之後,離奇之事再度發生——某日午夜,沉寂多年的鬼蜮谷重演了傳說中的空谷異響,這對已經飽受驚嚇的景月族人們來說更是雪上加霜。近日來,天色一黑,店鋪就關門歇業,家家門窗緊閉,街上看不到一個行人,原本人潮涌動的街市都變得冷冷清清,到處瀰漫着風聲鶴唳的恐怖氣息。
在這種情形下,浩原再也坐不住了,徵得月靈的同意後,他再次趕往烏山城,打算與留守在那裡的獨孤明和澹臺思澄會合,進一步商議應對之策。
來到寧府的時候,他從僕人們口中得知,父親去和連佔豪商議緝兇之事了,只有澹臺思澄在家。
寧家子孫已滿門死絕,澹臺思澄既是寧家二老從前的媳婦,又是如今的義女,寧家所有人的身後事都是她一手操持的。葬禮辦畢後,她仍是每日披麻帶孝,焚香守靈,這些時日幾乎沒有踏出過靈堂,也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打擾她,就連想要去陪伴安慰她的獨孤明都被拒之門外,每日只能遠遠地看着她乾着急。
來到靈堂門口,浩原小心翼翼地輕喚了聲“澄姨”,後話未及出口,卻忽地被眼前的情形嚇住了。廳堂正中,那個一身縞素跪於蒲團上的女子竟是滿頭銀髮、如披落雪!
“你……”瞠目結舌地僵立在門口,他驚得一時間沒了方寸。他認得澹臺思澄的身形,可是……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來了?”
白髮女子開了口。熟悉的聲音,是澹臺思澄沒錯,可是,那聲音裡已全然沒有了以往令人歎服的力量和熱情,那纖細的背影更是清冷單薄得彷彿一縷隨時會飄散無蹤的幽魂。
“澄姨……”茫然翕動着雙脣,浩原實在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你是想問我,才幾天不見,怎麼就會變成這樣,是不是?”澹臺思澄緩緩站起,回身衝他了無生氣地扯了扯嘴角,“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世事本就難以預料,幾天不見,陰陽兩隔的事情都可能發生,青絲變白髮,又能算得了什麼?”
浩原無言以對地嘆了口氣。看她這副行屍走肉的樣子,猜也能猜到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了。
“澄姨,你不要這樣好不好?”難過地看着她,他努力尋找合適的言辭試圖勸說她,“要是拖垮了自己,誰來爲寧公公一家報仇?寧叔叔在天有靈,若是見你如此,也會爲你心痛的!”
“寧叔叔”三字讓澹臺思澄渾身一激靈,死氣沉沉的眼中驀然閃過了一星火花,隨即又逐漸淡去。“你放心,其實,這幾天我已經慢慢想通了!”她平靜地笑了笑,“悲傷沒有用,憤怒也沒有用,我要做我該做的事。我不會讓爹孃一家白死,更不會讓歸焱失望的!”
她說起“歸焱”時溫柔得可怕的語氣讓浩原好一陣心悸,不禁下意識地有些爲父親擔憂,但現在卻不是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只得撇過這層思緒,切入正題道:“鬼蜮谷的事情,想必澄姨也聽說了吧?我來……是想問問你的看法。”
“鬼蜮谷,鬼蜮谷,爲什麼那麼多事情都和它有關呢?”
澹臺思澄枯澀的脣邊浮起了一絲冷笑,瞬間恢復了冷峻幹練的神情:“我就不信這世上會有鬼,恐怕有人在搗鬼才是真的!從鬼蜮谷最初成爲禁地,到水姑娘的離奇身世以及她自己的離奇懷孕,再到現在的這些事,我一直心存懷疑,不知這其中會不會有聯繫,只是礙於族規,也礙於你爹的面子,纔始終下不了決心去查探。”
她所說的難處,浩原是深深瞭解的。景月族人永不得進入鬼蜮谷是獨孤家先祖傳下的規矩,而到了獨孤明這裡,又加上了愧對水柔漪的一重心病,自然更是忌諱,不過事到如今,情勢已經容不得他們再逃避現實,裝聾作啞下去了。
“澄姨,我有個想法!”浩原沉思地望向澹臺思澄。
“我也是!”澹臺思澄眨了眨眼睛。
目光交匯中,兩人不約而同地吐出了四個字:“進鬼蜮谷!”
“可是……”澹臺思澄又爲難地皺起了眉,“你爹不會同意的!”
“我倒有個主意,不知澄姨覺得是否可行?”
眸光一閃,浩原壓低了聲音道:“這次回望月堡,我聽月靈說,月神教裡有人使用鞭索類的兵器,應該可以列爲寧家命案的一個調查方向,不管有沒有用,澄姨你就把這個情況告訴我爹,然後拖着他一起調查,別讓他分出心來管別的事。至於我……”他微感愧然地笑了笑,“你就告訴我爹,我不放心月靈,又回望月堡去了,而且,也不打算再過來了。”
“你準備瞞着你爹進鬼蜮谷?”澹臺思澄聽懂了他的意思,立即表示反對,“不行,鬼蜮谷裡天寒地凍,你這樣的身子怎麼能去?要去也是我去,你來拖住你爹不也一樣嗎?”
“這恐怕不妥!”浩原搖了搖頭,“現在最急着破案的人應該是你,如果你中途離開,我爹豈有不懷疑之理?再說,我爹日後知道了實情,你們相處起來恐怕多少會有些尷尬,我就不一樣了,我是他兒子,就算騙了他,他也不能氣我一輩子啊!所以還是我去爲好,到時候,你就跟他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澹臺思澄聞言頓時怔住。她還是想反對,卻找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因爲浩原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得那麼周到,根本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取代,然而,他唯一沒有考慮的就是自己的處境和安全。默默看着眼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實則比任何人都更堅強勇毅,更有擔當的年輕人,她的眼眶一陣酸澀,視線不由得模糊了。
“澄姨不說話,就表示沒有意見了?”浩原趕緊趁機把事情一錘定音,“那就這麼定了吧!其實你的擔子也不輕啊,你們這邊的調查並不是純粹的演戲,要知道,月神教的駱老太婆,本來就是最有可能搗鬼的人之一,沒準,到時候先出成果的還是你呢!”
澹臺思澄畢竟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女人,浩原的話既已說到這個分上,她也就不再羅嗦了。“那好吧!”她鄭重地囑咐道,“你自己小心點。記住,帶上樊通,還有,多帶些暖玉。”
“我知道!”浩原點了點頭,“那我們別耽誤時間了,這就分頭行事吧!”
與澹臺思澄互道珍重之後,浩原匆匆離去,重新踏上了返回望月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