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獨孤明父子應邀來到澹臺思澄家中,聽她彙報對蒙面人破壞堤壩一案的調查結果,隨行的樊通將他們送進房間後便退到門外去守衛了。
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澹臺思澄便乾脆利落地介紹起近半個月的調查情況來:“到今天爲止,我已經控制了所有曾經參與破壞堤壩事件的從犯。那些人都是些懂幾手拳腳功夫,又好吃懶做,不願意幹正當營生的小混混,沒什麼大來頭。不過,據他們供述,那個挑頭的主犯,也就是唯一還沒有落網的那個,竟然是白水城主卜驚天的兒子卜飛!”
說到卜飛的時候,她雖用上了“竟然”二字,但神情間卻沒有任何的驚詫,彷彿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一般,而獨孤明父子的反應也與他並無二致,只是眉宇間更添了幾許憂慮。
“自從我揭露了他串通聞人傑陷害樊通之事以後,那傢伙就騷擾過我很多次了,不過只是小打小鬧,看在卜城主的面子上,我懶得跟他計較,沒想到,他現在越玩越大了!”浩原搖頭一嘆,隨即沉吟道,“爹,澄姨,依我看,卜飛只是個頭腦簡單的花花公子,這次的事情不像他自己能策劃得出來的,如果他背後另有其人的話,問題就更復雜了!”
“我也是這樣想!”澹臺思澄深深點頭,“所以,我才暫時沒有對卜飛採取行動,希望能借他引出幕後的黑手來。族長……”她轉向獨孤明道,“我現在擔心的是,等到那隻黑手浮出水面之日,我們……又該如何應對呢?”
她的話說得有些含糊,但在座之人心裡都明白,那隻所謂的“黑手”多半與月神教脫不了干係,只不過沒有證據而已。
現在的問題是,就算有了證據,駱無花也不是好對付的,經過十八年的開枝散葉,月神教組織已經遍及景月族轄下的數十城,勢力不在獨孤家族之下,其教衆和信徒個個對駱無花忠心耿耿,一旦雙方起了衝突,鹿死誰手尚不可知,更重要的是,一場血流成河的浩劫怕是難以避免的了。
獨孤明沒有立即回答澹臺思澄的問題,閉目苦思良久才長長吐了口氣道:“就因爲怕讓族人再遭十八年前的劫難,我纔對她一忍再忍,幻想着能和她和平共處下去,可結果呢?她非但沒有見好就收,野心反而越來越大,現在看來,就算我繼續隱忍下去,只怕衝突也難以避免,所以,我的意思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們說呢?”
他擡頭望向身邊二人,只見澹臺思澄和浩原交換了一下眼色,旋即齊齊點頭表示贊同。
“好啊!”獨孤明眸中神采頓現,放聲大笑道,“這口鳥氣憋了這麼多年,如今終可放手一搏,能跟親生骨肉和紅顏知己痛痛快快地並肩作戰一回,結果無論成敗,我獨孤明也算是不枉此生了!”說着,他忽然伸手握住澹臺思澄的柔荑,凝眸道,“思澄,你說是不是?”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親切地叫她的名字,毫無心理準備的澹臺思澄頓時呆若木雞,片刻的失神後,她滿臉通紅地掙扎道:“你瘋啦?快放手,也不怕人看見!”
“我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看見,都知道你是我獨孤明的紅顏知己!”獨孤明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就因爲顧慮別人的眼光,我們已經蹉跎了太多的歲月。思澄,難道你還想讓這樣的互相折磨再繼續下去,給彼此留下終生的遺憾嗎?”
“我……”澹臺思澄一時間有些懵了。混亂中,她惴惴不安地扭頭偷瞥了浩原一眼,卻發現他正向自己送來鼓勵的微笑,顯然是早已理解並贊同了父親的決定。
多年懸而未決的心事,一夕間突然有了着落,她只覺整個人都飄飄蕩蕩的,渾不似身在人間。恍惚着,她回握住獨孤明的手,一聲徘徊心底千百次卻始終不敢出口的呼喚驀然涌上喉頭:“明哥!”
“思澄!”
不及拭去模糊雙眼的淚水,兩人再無顧忌地緊緊相擁,這一刻,他們終於走出以往的傷痛,卸下良心的包袱,找到了心靈上的慰藉。人至中年的他們雖不再有少男少女那樣的情懷激盪,但這份濃如醇酒、歷久彌堅的感情已足以讓他們溫暖彼此孤單的心,在點點滴滴的相知相守中感受到平淡卻真實的幸福。
見此情形,浩原慰然一笑,正想出門暫避,卻見剛纔還情思惘惘、溫柔如依人小鳥的澹臺思澄已迅速恢復了冷靜果斷之態,從獨孤明懷裡坐了起來。
“明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在解決駱無花的問題以前,暫時不要公開我們的關係。在公衆場合,你仍稱我澹臺長老,我也仍稱你族長,絕不能說半句公事以外的話,只有我們單獨相對……”她看了浩原一眼,補充道,“或是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像現在這樣!”
“思澄,你怎麼又……”
獨孤明方一開口,澹臺思澄立即輕掩住他的脣柔聲道:“在勝負未分之前,我們不能給駱無花任何抓住把柄借題發揮的機會。反正來日方長,我們不必急於一時的,你說對不對?”
獨孤明怔了怔,隨即感激而又欽佩地笑了:“鐵血飛花果然是鐵血飛花,鬚眉男子在你的面前都要自嘆不如啊!好,我聽你的就是了!”
澹臺思澄輕揚脣角道:“那……我們就繼續監視卜飛,放長線,釣大魚?”
獨孤明還未及表態,忽聽門外腳步聲響,似有一人匆匆趕來,樊通與他低聲對答了幾句後便趨前叩門道:“族長、少主、澹臺長老,年隊長有急事稟報,可否讓他進來?”
“小年?”澹臺思澄不禁詫異地挑眉。
來人名叫年炅,是她的徒弟,也是她率領下的刑捕隊隊長。他天分過人,已得了她六七分的真傳,再加上性格沉穩,向來進退有度,所以她不在刑捕司的時候,一般事務都由他作主。此刻他連夜趕來見她,顯然是出了他自己作不了決斷的大事,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她用目光徵求獨孤明的意見,見他點頭同意,浩原搶先站起拉開了門。只見一個年約二十三四,中等身材,圓臉微胖的漢子疾步而入。此人雖生得相貌平平,雙目卻是炯然有神,顧盼生威,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精光內斂,修爲不俗的練家子。
這名叫年炅的年輕人分別向獨孤明父子和澹臺思澄躬身行禮,爾後急切地稟道:“烏山城主連佔豪送來急報,今夜戌時左右,城中發生一起驚天慘案,烏山首富寧家上下三十多口俱遭毒手。連城主擔心事情一旦傳開,只怕人心惶惶,難以控制局勢,只得命人夤夜來報……”
“你說什麼?寧家?”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澹臺思澄已似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來,“你再說一遍,是烏山城的寧家?你有沒有弄錯?”
“師父,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年炅心痛而無奈地看着她,“出事的……就是師丈他們家……”
澹臺思澄頓時刷白着臉晃了晃,險些摔倒在地,獨孤明趕緊自後一把扶住了她。斜靠在他懷裡的她,顫抖得如同風中殘葉,渾身上下虛弱得沒有了一絲氣力。
澹臺思澄的亡夫寧歸焱正是烏山寧家的長子。寧家人向來待她極好。當初,爲了支持她進長老會,寧歸焱放棄接掌家業的機會陪她來南坪,她的公婆雖然捨不得兒子,但還是理解了他們的選擇。
婚後一年多,她有了身孕,卻因忙於查案,奔波過度而不幸流產,也正是因爲她的忙碌,夫妻二人聚少離多,經過這一次的意外後,多年來他們始終都不曾再有過孩子。她內疚於心,曾想與寧歸焱分手,讓他另覓賢妻爲寧家傳宗接代,但寧歸焱說什麼也不肯,還請出父母一起來當說客,這才勸得她安下心來繼續做寧家的媳婦。
五年前,寧歸焱病重不治,臨終前留下遺囑,如果她將來有了合適的意中人,希望寧家任何人都不要阻撓她改嫁。近兩年,她的公婆在得知她與獨孤明日久生情,卻沒有勇氣坦然面對之後,還曾私下開導過她,叫她不必顧慮太多,以免誤了自己的終身。爲了減輕她良心上的負擔,他們把她認爲義女,寧歸焱的弟妹從此也不再稱她大嫂而改叫姐姐。
他們一家人的通情達理讓她感激得無言以對。寧歸焱去世後,她和婆家的感情非但沒有疏離,反而日漸加深,甚至已超過了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如今,驟聞他們全家遇害,對她來說就如剜去心頭之肉,幾乎當場要了她的性命。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兇手抓到沒有?”浩原知道澹臺思澄此時精神瀕臨崩潰,正需要父親安慰,於是代替他們開口問道。
“沒有!”年炅惻然回道,“最先發現情況的是寧府對面開酒樓的石老闆。當時,店裡已經沒有客人,他正準備關門休息,剛到門口,忽然看到一條白影飄進寧府,隨後裡面就接連不斷地傳出了驚恐的尖叫聲。他嚇傻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緊閉門窗躲在屋裡瑟瑟發抖。不久,巡城隊得到消息趕來,此時寧家上下已沒有一個活口,兇手也早就逃匿無蹤了!”
頓了頓,他努力抑下毛骨悚然之感繼續說道:“據查,所有的死者脖子上有一條細細的紅印,是被繩索之類的東西勒斷了頸骨而死。一般來說,要勒死一個人,不像用刀劍殺人那般快,可兇手卻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勒死那麼多人,下手既快又狠,顯然是身有武功……”
“是這樣……”浩原努力平抑着自己凌亂的心神,思緒迅速一轉回身道,“爹,要不……你在這兒陪着澄姨,我先去看看?”
“我也去!”獨孤明尚未開口,澹臺思澄便已掙脫他的扶持,近乎瘋狂地朝門口衝去,“我一定要親手抓住那個泯滅人性的兇手,把他碎屍萬段!”
“思……澹臺長老,別太激動!”獨孤明穩穩地攔在她身前,用目光向她傳遞着堅定的支持和鄭重的承諾,“我們一起去,我也絕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的!”
他溫柔堅毅的注視讓澹臺思澄漸漸從失控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這一刻,她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傲視鬚眉的“鐵血飛花”,所有屬於女人的軟弱霎時間涌上胸膛,排山倒海地淹沒了她。她真的好想撲進獨孤明的懷裡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
狠狠地咬了咬脣,她努力給予冷靜的迴應:“是,族長!我們這就動身嗎?”
“嗯!”獨孤明點了點頭,回身對兒子道,“我們這一去,也不知要忙到什麼時候,我看你也累了,還是回去吧。出了那麼大事,南坪城和咱們堡裡也得有人安撫着,以免生亂……”
“爹,我不累!”浩原急忙搖頭,“現在就算讓我回去,我也沒心思休息,還是和你們一起去吧。城裡有諸位長老在,至於望月堡那邊,叫樊通回去照應着就是了。”
“那好吧!”獨孤明瞭解兒子的脾氣,知道在這種時候想叫他置身事外幾乎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出門後,他簡單囑咐了樊通幾句,隨即率衆匆匆向烏山城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