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鬼蜮谷,奔騰的北風穿過岩石的罅隙,發出怨婦號哭般的嗚嗚聲,幽暗的星光映出風中搖擺的樹影,妖異如起舞的精靈。
夜幕中,一個裘衣裹身的男子悄然行來,走到谷口的時候,他的身形驀然頓住。片刻的猶豫後,他提足欲踏入谷中,可才邁出一半,卻又遲疑地收住了腳步。就在這時,只聽樹叢中陡然響起一聲怪笑,一抹青影隨之飄出,飛鳥般劃過空際,那裘衣男子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驚慌地擡頭四顧,不過轉瞬之間,眼前已連半個鬼影都沒有了。
“不會吧?莫非這裡真的有妖物出沒?”他聲音打顫地嘟噥着,咬牙低咒道,“這鬼女人,居然約我來這種地方,八成是居心不良……”
話音未落,他忽覺頸後一癢,似有一溫軟柔滑之物倏地滑進了他的衣領,又蜿蜒着向他胸前移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心膽俱裂地大叫了一聲,沒命似的拔腿就跑。可是剛奔出幾步,便見一道青色閃電橫空掠來,他只覺腰間一緊,頓時被拽得倒撞回去,身不由己地跌入了一個軟玉溫香的懷抱之中,一捧青絲飄飛而起,黑瀑般覆上了他的面龐。
“啊——”他閉起眼睛殺豬般尖叫着,語無倫次的哀求隨着驚恐的涕淚肆虐奔流,“女妖大人饒命啊!我卜飛和你無冤無仇,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我回去一定給你大辦法事,保佑你轉世投胎,生在個富貴人家,要不就早日飛昇天庭,成佛成仙……”
“不會吧你?”身後的“女妖”噗嗤笑了,“前些日子,你還說我是救苦救難的女菩薩呢,這才幾天不見,怎麼竟成了女妖了?你們男人……嘖嘖,可還真是朝三暮四,唉,靠不住啊!”
熟悉的聲音讓卜飛怔了怔,隨即恍然大悟地呼喊出聲:“知春,是你?”喊罷,他惱羞成怒地回過身去揪住對方的肩膀就是一通猛搖,“你這瘋女人,你有病啊?想嚇死我嗎?”
“嘻,人家不過是想跟你開個玩笑嘛,誰知道你一個大男人……竟會這麼膽小!”那女人嬌軀滴溜溜一轉就擺脫了他的雙手,顯然是身手不弱。
衆所周知,金杖聖母駱無花不僅勢力通天,而且身懷絕技,她的首徒廖知春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不過,今日的廖知春與平時在月神宮裡那種冷漠肅穆的樣子全然不同,竟棄修行者的戒律不顧,穿上了一襲薄如蟬翼的低胸緊身紗裙,還化了豔麗的濃妝。舉手投足間,她玲瓏的體態在雲霧般的輕紗背後若隱若現,襯着薄施脂粉的如花笑顏,端的是嫵媚妖嬈之至。
卜飛本是要大發雷霆的,可見此情形竟一時癡了,彷彿魂飛天外般呆立在原地,任由對方輕揮玉臂攬住了他的脖子。
“好嘛,算我不對!別生氣了好不好?”嬌媚的軟語在他耳邊輕響着。
“好,好,不生氣,不生氣!”他失魂落魄地囈語。骨頭都快酥了的人,哪裡還生得起氣來?
“那……告訴我,你今天約我出來,是爲了什麼?”
“我……”卜飛身子一震,頭腦瞬間清醒,頓時推開廖知春,沉下了臉道,“哼,別以爲跟我玩兒這一套,我就會忘了你乾的好事!你倒是跟我說清楚,爲什麼給我出破壞堤壩這種餿主意?他獨孤浩原的窩遠在南坪,我們一家老小可都在白水城,到時真要決了堤,他一跑就完了,倒黴的是我們姓卜的!你到底存的什麼心呢?”
“喲,瞧你這氣呼呼的樣子,想吃了我不成?你這傻瓜!”
廖知春嬌嗔地點了一下他的額頭,媚笑道:“我怎麼可能害你呢?你想想,我只是叫你把江堤鑿一條小小的口子,禍患又不會馬上發作,在風浪把堤壩沖垮之前,你們一家有足夠的時間安全轉移啊!可是,對獨孤家的人來說,無論他們本人會不會受害,只要有族人遭殃,我們就可以拿獨孤浩原跟水月靈的風流債作文章,說是他袒護妖魔,觸怒了月神才讓我們景月族遭此惡報,那你說,他們族長的位子還坐不坐得穩?到時候,倒黴的是誰呢?”
卜飛聽得直髮愣,半晌才傻傻地點頭道:“對啊,倒黴的還是他們。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真是的,誰讓你那麼笨,竟然會失手,白白損失了一個整治他們的好機會,現在倒還有臉來跟我算帳!真過分,不理你了!”廖知春輕哼着捶了他一下,轉身欲行。
“哎,你別走啊!”卜飛急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拽住了她的衣袖。這一拽對武功高強的廖知春來說本該算不了什麼,可不知爲何,她竟當即嬌呼一聲往後跌去,整個人軟綿綿地倒進了卜飛懷裡。
“對不起……”卜飛剛想道歉,便被翩然伸來的纖纖素手掩住了脣,兩道柔似秋水、熾如烈火的眼波化作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住了他。霎時間,他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魂魄恍恍惚惚地飛到九天之外,墜入了一片鋪天蓋地的香風花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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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矇矇亮之時,換回了青布法衣的廖知春縱身躍過圍牆,如一葉飄墜般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月神宮的大院內。
小心翼翼地整了整衣襟,她正打算趕在其他師姐妹起牀前溜回房去,卻忽然發覺牆角邊似有一道人影閃過。
“什麼人?”她寒毛倒豎地低喝了一聲,立即衝上前出手如電地向那人抓去。那人側身一閃,險險避過了她這一抓,頭上的青竹髮簪卻被她手上帶出的勁風震落在地,一頭黑髮頓時披散下來。與此同時,她看清了對方的面貌,原來是她的二師妹祝清瀾。
“清瀾?”她詫異地一凝眉,隨即惱怒地咬牙道,“你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做什麼?監視我嗎?”
“大師姐多心了!”祝清瀾沒有看地上的髮簪一眼,甚至沒有擡手理一理被風吹亂的散發,僅是神色平靜地應道,“我只是去後院打水,路過這裡而已。我一向都有早起的習慣,大師姐難道忘了嗎?”
廖知春一時語塞,只能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地瞪着對方。論武功,論頭腦,論相貌,祝清瀾一樣都比不上她,可對方那份永遠淡定自若、超然物外的涵養和氣度卻是她所遠遠不及的。憑良心講,整個月神教上下,最具有修行者風範的並不是被尊爲聖母的駱無花,而是她這個出身富貴,卻天生與神有緣的二師妹祝清瀾。
“大師姐,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小妹就先告退了!”見她許久無語,祝清瀾撿起髮簪,轉身便欲離去。
“慢着!”廖知春追上一步急喊出聲,看着停步回頭的祝清瀾,她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道,“我從外面回來的事……”
“修行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紅塵中,紛繁世事,何足掛心?”淡然一笑,祝清瀾彬彬有禮地問道,“大師姐,還有什麼吩咐嗎?”
“呃……”廖知春的臉紅了紅,“沒事了!”她訕訕地揮手,“你去吧!”
祝清瀾衝她欠了欠身,不慌不忙地緩步離去,長髮飛舞的背影飄然若仙,隱隱有出塵之意。
失神半晌,廖知春終於望着人跡已杳的空巷悵然嘆了口氣。
像祝清瀾這樣的人,真是想跟她吵都吵不起來,她那和風細雨般的一言一行彷彿可以隨時在無形中化解對方的戾氣,難怪以前她護着月靈的時候,就連駱無花都拿她沒轍。幸虧她生就一副與世無爭的性子,要不然,還真會是個可怕的競爭對手呢。
想到這裡,廖知春心神一懍,眼底泛起了銳利的光芒。
競爭?沒有人能和她爭的,她是駱無花獨一無二的心腹,待其百年之後,月神教,甚至是整個景月族,遲早會是她廖知春的天下!
冷哼一聲,她的神情逐漸變冷,脣邊泛起了一絲漫溢着貪婪之色的陰森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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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嗎非要我跟你坐這悶罐似的馬車,連車簾都不肯捲起來?真沒勁!我寧願走着去,一路上還能看看風景呢!”回望月堡的路上,和浩原面對面坐在馬車上的月靈不停地抱怨着,心底無限羨慕在外面駕車的樊通。
浩原絲毫不理會她的鴰噪,自顧自靠在車壁上打盹,安靜得如同入定的老僧。
“真受不了你!”月靈白了他一眼,決定不再屈服於他的管制,徑自掀起車簾探出頭去。霎時間,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繁華的市鎮和熙熙攘攘的人羣映入了她的眼簾。
“南坪城真不愧是咱們的都城,就是不一樣啊!”除了在廣場上受審的那一回,她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的人,更別提攤販們手中形形色色的蔬果、瓷器、獸皮、綢緞、首飾……
她正貪婪地遊目四顧,忽聽人羣中爆發起了一陣驚呼:“看呀,看那個臉上長胎記的丫頭!她就是那個來歷不明的小妖女,聽說是妖魔投胎的呀!”
“哎呀,她怎麼上咱們這兒來了?這不是要給咱們帶來厄運嗎?”
還沒等月靈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只見一物“嗖”地當頭飛來,她眼明手快地一把接住,凝目一看,竟是一枚雞蛋。她怔了怔,倏地心頭火起,咬了咬牙便要下車與衆人理論。
“乖乖在車上呆着,看我的!”浩原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上前劈手奪下那枚雞蛋,氣定神閒地走了出去,同時用眼神制止了義憤填膺的樊通。
“這是誰的?”他舉着雞蛋走向人羣,邊走邊左顧右盼。人們沒想到他也在車上,不禁全體呆住。白水城裡發生的事情,他們也都聽說了,可是堂堂族長之子竟當真與這個不祥的女人有所牽連,還是讓他們覺得難以置信。
人羣中,有個臂挎竹籃的中年胖婦人神色慌亂地四處一瞥,躡手躡腳地朝後退去。這個小小的動作並沒有逃過浩原的眼睛,他揚了揚眉,目標明確地徑直走到了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