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走在都乾族首府天琅城的大道上, 身着當地服飾的月靈一邊研究着手中的一張地圖一邊翹首四望。
此次,她並非以景月族族長的身份前來,而是打算先以個人名義拜訪龍錦麟, 和他好好談一談, 爭取找到個最不傷和氣的辦法來解決這樁麻煩。爲免引人注目, 她特地改換行頭, 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普通都乾少女, 好在都乾土話的口音與景月族語相差不遠,她又與龍錦麟和桑吉打過一段時間的交道,說幾句日常用語也還矇混得過去。
又往前行了一陣, 一座與平民住宅全然不同的氣派府邸赫然出現在眼前。“該是這裡了吧?”對照了一下手中的地圖,月靈翻身下馬朝門口一個家丁模樣的小夥子面前走去。
“請問……這裡是知政長老龍錦麟府上嗎?”她模仿着當地人的口音問道。
“呃……”小夥子愕然擡頭, 看着這個容貌清秀卻面有胎記的姑娘愣怔了一瞬, 嚥了咽口水, 他結結巴巴地答道,“是, 是,沒錯!請問姑娘你是……”
“我是他一個朋友,今天特地來拜訪他的!”月靈溫和一笑,彬彬有禮地道,“這位大哥, 能麻煩你幫我通報一下嗎?你只要告訴他, 一個臉上有月牙胎記的姑娘來找他, 他就知道我是誰了!”
“有胎記有什麼關係, 沒胎記的女人也沒你漂亮啊!”小夥子有些恍惚地瞧着月靈, 心底暗暗讚歎,見月靈面色不豫, 他趕緊端正了一下神色道,“真抱歉,姑娘,你來得可是不巧啊!這幾天,我們族裡舉行一年一度的秋圍,咱家主人跟着大頭領去西郊圍場了,要半個多月纔回來呢!”
“是嗎?”月靈擰起了眉頭,眸中透出深深的焦慮之色,“真是的,怎麼會這麼不巧呢?”
“姑娘,要不這樣吧,你就在府裡住下等等咱主人?”小夥子滿心期待地大獻殷勤,“主人不在,府裡的事兒都是由管家做主,我和管家關係很好的,只要跟他打個招呼,保管沒問題……”
“不用了!”月靈乾脆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可沒時間在這裡等,請你告訴我圍場在哪裡,我去那兒找他!”
“哎呀呀,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小夥子頓時驚慌失措地連連擺手,“圍場哪是我們這種老百姓去的地方?這是要闖禍的呀!”
“我自有分寸!”月靈淡淡一揚眉,“大哥如果想說,就煩請告訴我一聲,否則的話,我這就告辭了!”說着,她轉身拉馬作勢欲上。
“哎,姑娘,等等,等等!”小夥子趕緊追了上來,見月靈回頭看着自己,他苦笑了一下道,“真沒見過你這麼厲害的姑娘!好吧,我告訴你!”他連說帶比劃地指明瞭道路,說得倒是十分詳細。
在心裡重複了一遍對方所說的方位,月靈頷首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謝大哥,告辭!” 說罷,她飛身上馬,揚鞭疾馳而去。
“哎,姑娘,你慢點走啊!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你以後還會再來嗎?”小夥子老大不甘心地在她背後大呼小叫,話音未落,如風飛馳的一人一馬早已遠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他戀戀不捨的目光之外……
* * * * *
西郊圍場,一隊都乾貴族手持弓箭,策馬追趕着一頭驚慌逃竄的梅花鹿,跑在人羣最前面的是前都乾族勇將穆赤的兒子穆赫裡。
穆赤曾參與了禾野發動的侵略景月族的戰爭,兵敗後隨禾野一同自殺,那時,留守天琅的穆赫裡已在軍旅中嶄露頭角。桑吉登位後,爲安定人心,對歸順自己的禾野舊部不咎既往,照樣量才任用,武藝超羣又頗具軍事才幹的穆赫裡被逐級拔擢,現已成爲駐防天琅的右衛將軍,而僅高他半級的左衛將軍容恬是桑吉的姐夫,能與現任大頭領的親信一處共事,可見得桑吉對他的賞識絕對是非同一般的。
不消片刻,穆赫裡便把其他追逐者遠遠甩在身後,看着已被逼入死角無處可逃的梅花鹿,他的脣邊浮起了一絲傲然而又冷酷的微笑。從箭囊中取出羽箭搭上弓弦,他如遊戲般輕而易舉地拉開了手中的強弓,拖着白色翎毛的箭矢瞬間化作死亡閃電朝着絕望的梅花鹿飛射而去。
眼看着預想中的犧牲者就要倒在自己箭下,忽然,樹林裡毫無徵兆地又飛來一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那支箭的箭身。飛濺的火星中,兩箭同時墜落於地,死裡逃生的梅花鹿揚起美麗的眸子朝後來那支箭射來的方向看了看,一聲溫柔的嘶鳴後,轉身奔入林中消失不見。
“媽的,是誰攪了老子的好事?”穆赫裡惱怒地扭頭看去,只見一身寶藍衣袍的龍錦麟驅着座下的白馬,手提弓箭笑吟吟地自樹後走了出來。
“穆赫裡將軍,對不住了!”他拱了拱手道,“你看那頭鹿腹部肥碩,步履蹣跚,顯然是有了崽的母鹿。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放這一大一小一條生路吧。”
“你這蠻子,什麼時候也學會像那些文人那樣,玩兒什麼婆婆媽媽,貓哭耗子假慈悲的把戲了?”穆赫裡鬚髮翼張地瞪着他,“我看……你他媽的就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被那些排斥外來者的當地貴族叫作“蠻子”,早已不是第一次了,龍錦麟也早就從一開始一聽到這種蔑稱就火冒三丈的狀態,修煉到了百毒不侵,拿他們說話當放屁的境界。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一個異鄉人要想在當地立足,就不能過分得罪這些“土皇帝”,反正,他們討的只是口頭上的便宜,論實力,自己絕不輸於他們,論受寵信的程度和實際的得利,自己也不少於他們,既然什麼都不少,又何必浪費時間精力去和這些真正的“野蠻人”斤斤計較呢?
看着如好鬥的公雞般怒視自己的穆赫裡,他嘿嘿一笑,滿不在乎地道:“將軍此言差矣!第一,龍某雖粗通幾手武藝,但骨子裡還是個文人,所以我本就是婆婆媽媽,貓哭耗子假慈悲之輩,偶爾做些迂腐之事是完全正常的。第二,龍某從無存心與你作對之意,將軍是草原上的雄鷹,龍某區區一介寄人籬下的窮酸書生,又怎敢與將軍您作對呢?您說是不是?”
被他這麼油腔滑調,似謙卑似調侃地胡謅一通,不善言辭的穆赫裡一時間倒無話可說了,輕蔑地暗笑一聲,龍錦麟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撥馬走了。
回到自己休息的營帳,龍錦麟放下弓箭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不知爲何,今天回來之後,他的心情超乎尋常的好,尤其是想起那頭母鹿臨走前向自己暗送的秋波,以及那聲似道謝似告別的溫柔鳴叫,他總有種想打從心底裡笑出來的感覺。
“其實穆赫裡說得沒錯,以前的我的確是從來不會做這種無聊事的,今天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過,幹了之後還真是蠻過癮的。說不定,那頭美麗的母鹿哪天會化身成一個絕世美女來以身相許,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呢!哎呀不對!她可是已經有了小寶寶的,這一來還要帶個崽兒,我豈不是成了鹿爹爹?哈哈,這可是不妙啊不妙!”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着,他不知不覺地有些睏倦,就這樣靠在案前沉沉睡去。朦朧中,假想的鹿仙子和月靈、藍葉的身影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那些看不清面目的美女攪得他心亂如麻,暈頭轉向,一聲煩躁的□□之後,他忽忽悠悠地醒了過來。
“龍知政,你睡醒了?”
一個嗓音沙啞、沉穩淡定的男聲劈頭響起,龍錦麟睡眼惺忪地怔了怔,隨即驀地驚跳起來。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一個通體黑袍、垂紗遮面的不速之客姿態悠閒地坐在他對面,手裡捧着的正是他回來後剛剛泡好的香茶。
“我是怎麼進來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在這裡了!”黑袍客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茶很香!想不到,這裡也會有這麼好的茶,難得,難得!”
黑袍客的面貌雖然全不可見,但僅憑這身打扮和特殊的沙啞嗓音,龍錦麟便已確定對方是誰了。
“好久不見了!”此刻的他已恢復了鎮定,面帶微笑地坐了下來,“想不到南坪一別,我們竟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閣下神出鬼沒的身手,真是讓龍某大開眼界啊!喜歡這茶的話就多喝點!”他大方地指了指桌上的茶壺,“您要是不嫌棄,龍某這裡還有幾斤上好的茶葉……”
“多謝龍知政的好意,這就不必了!”沙啞的嗓音再度響起,冷冷打斷了他的話,“以龍知政的智慧,想必應當知道,我今天並不是來討茶喝的!”
“我當然知道!”龍錦麟朝前傾了傾身,眼眸微眯間,目光陡然變得犀利鋒銳起來,“但在談正事之前,有個問題我一定要弄清楚,不知我該稱呼您鳳先生、鳳大當家呢,還是……”刻意地頓了頓,他咬牙道出了四個字,“獨孤少主?”
黑色的面紗無風自起,但剎那間便重新靜靜垂落下來。“龍知政的消息可真是夠靈通的!”沙啞的嗓音中透出淡淡的笑意,“不錯,在下正是……獨孤浩原!”
龍錦麟原以爲自己的突然襲擊可以對方至少是暫時的亂一下方寸,沒想到浩原竟這樣坦然承認了,結果反倒是他落了個措手不及。
片刻的愣怔後,意欲奪回上風的他定下神來重新開了口:“如果我猜得沒錯……獨孤少主今日定是爲月靈而來。怎麼,你這個掩姓埋名在深山老林裡躲了兩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甚至連自己的真實身份都不敢公開的人,有一天,竟也會有決心重現人世,來與我一較短長了嗎?”
“不,你錯了!”浩原搖了搖頭,“首先,我得聲明一下,請不要在我的姓氏後加上‘少主’二字,景月族如今的族長是月靈,這‘少主’之稱未免不倫不類。第二……”他的語氣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我也不是來跟你較量什麼短長的,我來,只是要跟你說清楚一件事!”
“哦?”龍錦麟微挑起了雙眉,“那……龍某倒要洗耳恭聽了!”
“不管用什麼方法,請你立即消除那個拙劣的謊言給月靈帶來的困擾!”浩原含慍冷睨龍錦麟,一針見血地道,“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做很卑鄙,也很無聊嗎?月靈的未來,該由她自己做主,任何強加於她的決定都是對她的不尊重,一個連對她最起碼的尊重都做不到的人,還有什麼資格來說自己愛她?”
這話說得龍錦麟面上不自覺地一燙。其實,事情做出後,他自己也有些後悔,但他是個生性高傲之人,怎肯在被他視爲對手的浩原面前認輸?不以爲然似的一笑,他大聲道:“好啊,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們就尊重她的意願,讓她自己來選擇。不過……你以爲她會選你嗎?”
騰身而起,他帶着幾分嘲弄之意向浩原逼近過去:“別以爲她會爲你流幾滴眼淚,吹幾句曲子就是還愛你,她留戀的,只是過去的你!就憑你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她就算念着往日情分與你重修舊好,終有一日也會受不了你的!你要還是個男人,就不要利用她善良念舊的弱點死抓着她不放,讓她守着你這個醜八怪痛苦地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