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死一般的沉寂後, 浩原緩緩站起身來,冷不防的一揮手,就在龍錦麟以爲他要和自己動手, 忙不迭地橫掌護胸的時候, 卻見他把手向伸額前, 一把扯下了帶着面紗的斗笠, 霎時間, 他右側臉頰上那些可怕的燒灼疤痕便一覽無餘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龍錦麟雖然早就聽說了他被燒傷毀容之事,但第一眼見到他的臉,還是驚得戰慄了一下。
“我知道, 我現在這副樣子,很多人見到了都會害怕, 或許這其中也包括月靈!”浩原平靜地微笑着, “選擇權自然掌握在她的手裡, 如果她接受不了現在的我而選擇別人,我會真心祝福她, 但如果僥倖有這樣的可能,她依舊選擇我……”
稍稍沉默了一下,他的聲音變得溫柔而堅定起來:“我想通了,我會勇敢地去面對,我的面貌是無法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了, 但在別的方面, 我會努力讓自己承當得起她的愛, 無論是過去的獨孤浩原還是如今的鳳大當家, 我都要成爲她的驕傲!”
龍錦麟呆呆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這番平和冷靜,不帶半分敵意殺氣的言辭竟一下子把他震住了。正茫然無措間, 只聽一聲漫溢着欣喜之情的嬌呼自外響起:“浩原!”
喊聲中,一身都乾少女打扮的月靈掀開帳門飛奔進來一頭撲進了浩原懷裡。
“浩原,我聽到了,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到了……”含淚微笑着,她擡手深情地撫摩他的面龐,指尖溫柔地滑過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膚,也包括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謝謝你,謝謝你爲我來走這一遭。你什麼都不必再做了,因爲……你已經是我的驕傲,過去是,現在是,以後也永遠都是!”
“靈兒……”愕然低呼着,浩原還來不及驚訝就被她毫不避諱旁人眼光的深深一吻封住了脣瓣,瞬間沉醉在鋪天蓋地的柔情之中。一旁,龍錦麟臉色鐵青地瞪着他們,像是恨不得把誰一口咬死,但那吻得昏天黑地的兩人似乎根本就忘記了他的存在,自顧自地繾綣纏綿着,叫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忽然,帳門外傳來了桑吉的朗聲大笑,這笑聲提醒了那久別重逢,愛得死去活來的兩人,終於讓他們戀戀不捨地停止了幾乎把龍錦麟當場氣瘋的親密舉動。
估摸着時機已經差不多了,桑吉掀開帳簾大步而入,走到兀自僵立原地的龍錦麟身邊,笑着解釋道:“錦麟啊,水族長來找你理論,卻誤闖進了我的帳中,我本想帶她來見你,幫你們做個和事老,沒想到,卻聽到了這樣精彩絕倫的一番對話!”
感慨一嘆後,他拍了拍龍錦麟的肩膀道:“兄弟,這回,你該心服口服了吧?捫心自問,若與獨孤公子異地而處,你可有這樣的勇氣?我看你呀,是想不認輸都不行嘍!”
龍錦麟有些窘迫又有些沮喪地垂着頭,半晌不發一言。桑吉正想着要再說些什麼來緩和一下氣氛,卻聽帳外起了一陣喧鬧,急促的腳步聲中,親兵衛隊長閆日海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氣急敗壞地稟道:“大頭領,不好啦,不好啦!穆赫裡率領手下一萬鐵騎反了!”
“你說什麼?”桑吉的臉色頓時變了,“這……這怎麼可能?”難以置信地愣了愣,他氣得聲音都顫抖起來,“這穆赫裡……枉我……枉我這樣信任他,他居然……”
“大頭領,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此時的龍錦麟已無心再爲自己的事情煩惱,急忙上前道,“閆日海,你趕快去向西郊守軍統領屠勒銘求援……”
“知政大人,這個小的也想到了!”閆日海哭喪着臉道,“可問題是,屠勒銘也被穆赫裡策反了,現在已經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了呀!”
“什麼?”這回,就連龍錦麟都差點站不穩了。桑吉這次出來,共帶了親兵衛隊五千以及穆赫裡的右衛軍一萬人,其他來參加秋圍的貴族各自零零星星帶了一些護兵,現在穆赫裡一反,一萬大軍成了敵人,協同作亂的屠勒銘手下也有萬餘人,而他們自己這邊餘下的人手加起來還不到一萬,就這麼點人,怎麼跟人家兩萬多兵馬相抗衡?
“水族長,獨孤公子,真是對不住了!”桑吉看着月靈和浩原苦笑,“難得你們兩位來到這裡,我本該好好款待你們纔是,結果卻連累你們身陷險境……唉,都怪我識人不明!郎克蘇的義父閭先是禾野的把兄弟,我本以爲他便是所有事情的幕後主謀,只要處置了他就沒事了,沒想到,這個貌似忠心的穆赫裡纔是隱藏得最深的毒瘤!”
“大頭領,現在不必說這些了!”月靈搖頭道,“我們還是趕快想想辦法吧!”
“大頭領,他們已經把我們的大營包圍了,我們的人寡不敵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要殺進來了呀!”閆日海急得直跺腳,“不如咱們試試突圍吧,小的拼了這條性命不要也得護您周全……”
他們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商議對策的時候,浩原不動聲色地走到門口,悄悄掀起帳簾往外看了看,只見營寨外面已被敵軍圍得水泄不通,最前面的是一隊弓箭手,地上到處都是被射成了刺蝟的衛隊士兵屍體。
聽到閆日海說要突圍時,他立刻回頭道:“不行!照眼下這種情形,大頭領一出去,肯定馬上成爲衆矢之的,面對着千軍萬馬,你一個人怎麼護得了他?那是把他往死裡推啊!”
“此言甚是!”這會兒,龍錦麟也拋開了與浩原之間的個人恩怨,很理智地對他的話表示贊同,“依我看,我們的人雖少,但親兵衛隊個個都是精英,好歹也能頂上一天半天的,大頭領還是留在這裡爲好。我們另派人去天琅城求援,只要容恬將軍的援兵一到,我們就不用怕他們了!”
經過了初時的激憤之後,桑吉也已漸漸冷靜下來,略一思索,他覺得浩原和龍錦麟說得有理,於是點頭道:“好,閆日海,這個重任就交給你了!”他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塊玉墜遞給了閆日海,“你把這個帶上,容恬大哥見到它,就會知道是我讓你去的!”
“是,大頭領!”閆日海單膝跪下接過玉墜,“大頭領保重,小的一定儘快把援兵帶來!”
“等等!”龍錦麟插言道,“他就這麼直愣愣地往外闖,目標太大了,不成箭靶子纔怪。這樣吧,我先出去佯裝突圍,等他們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過去的時候,再讓他從另一個方向走!”
“那怎麼行?”桑吉立即表示反對,“這樣的話,你不就成箭靶子了嗎?”
“大頭領!”龍錦麟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在南坪的時候,我曾有過對不住您的念頭,其實您心如明鏡,什麼都清楚,可回來後,您卻隻字不提,待我如故……”合了合眸,他悽然一笑道,“此生能遇上您這樣的仁主和摯友,是錦麟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您就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洗清自己的污點,成爲真正配得上您這般看重的人,行嗎?”
“錦麟……”桑吉哽咽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就在他們爭論未定的時候,忽見帳簾一起,一道黑影如旋風般掠出了帳外,衆人微微一怔,才發現身旁的浩原不見了。
“糟了,獨孤公子他……”桑吉和龍錦麟不約而同地奔到門口朝外看去,只見浩原轉眼已至大營之外,揚手一揮間,碎石紛飛而出,最前排的敵軍鬼哭狼嚎地倒了一大片,但他們隨即回過神來,亂箭立即如飛蝗般向他攢射而去。
浩原閃身後退,拾起一杆倒在地上的軍旗舞了起來,旗幟化作杏黃色的光幢把他罩於其中,箭矢紛紛被擋了出去,一時間倒也傷不了他。
“閆日海隊長,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浩原他撐不了太久的!”身後傳來了月靈焦急的催促聲。龍錦麟已知浩原是存心替他屢險,可事已至此,縱想再去把他換回來也來不及了,桑吉同樣心頭大震,但眼下的局面已容不得他再猶豫。
“閆日海,快去!”他回身揮了揮手,閆日海立即應聲而出。
一輪亂箭擋下,饒是浩原功力深厚,也已有些心跳氣喘,以他的身手,若即刻退回帳中,問題應該還不大,但他瞥見閆日海剛剛離開營帳,還未曾走得出去,爲了替對方減少被發現的危險,他咬了咬牙,趁下一輪攢射還未接上之際,忽地用旗杆在地上一撐,從最前排的敵軍頭頂越過,飛身朝營外西南方掠去。
穆赫裡選在秋圍之時發動叛亂,就是爲了避開忠心又善戰的容恬,他最怕的就是桑吉派人去天琅城求援,見狀頓時急喝道:“快射,給我射死他,千萬不能讓他跑了!”
營外西南方是一片樹林,林外便是都乾族第一大江齊瓦倫江。浩原一頭鑽進林中,以樹木爲屏障左躲右閃,且戰且退,箭矢屢屢驚險萬狀地擦身而過,卻也沒一支射得中他。他偷空還從樹上拔起羽箭用甩手箭還擊,不多會兒倒有十餘敵兵傷在他手下。
穆赫裡越看越怒,罵了聲“膿包”,他從背後取下自己那張特製的強弓,一下抓了三支箭搭上去,“嗖”的一聲,三箭分從上中下三路向浩原包抄了過去。
此三箭一出便隱隱挾着風雷之聲,和那些普通士兵的出手不可同日而語,浩原此時還在抵禦其大批的亂箭,又來了這一招強攻,情況很是危急。提心吊膽看了許久的月靈見狀大急,忍不住就想衝出營帳,龍錦麟趕緊一把抓住她,另一手迅速掏出飛輪對準那三支箭擲了過去。
飛輪在空中打了個盤旋,“噹噹”兩下撞落了上中兩箭,但下路那支箭距離太遠,還是讓它漏了網,依舊朝浩原下盤處射了過去。浩原一邊擋格其他箭矢,一邊騰身躍起,那支箭險險貼着他的腳底滑了過去。
不料,還沒等他落地站穩,又是一支勁力極強的羽箭迎面飛去,他躲閃不及,似是想伸手去接,卻不知怎的慢了半拍,只見他的身子劇烈一晃,那支箭已赫然插/進他心口,他痛苦地撫胸後退,順着箭身淌下的鮮血在地上灑開了一串觸目驚心的殷紅。
見此情景,桑吉這邊人的驚痛自不在話下,而穆赫裡的手下也在剛纔的交戰中被浩原的過人勇毅和高超身手懾服,一時間難以相信一位睥睨千軍的孤膽英雄就要這樣殞命陣前。霎時間,兩軍將士人人如石像般僵立原地,原本激鬥正酣的戰場居然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一片鴉雀無聲的死寂中,浩原掙扎着朝龍錦麟那個營帳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踉蹌衝出林外,縱身一躍跳下了齊瓦倫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