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六月十八,是雍正生母烏雅氏的六十冥壽正日子。早晨天剛放明,雍正便從暢春園發駕回了大內。他先到壽皇殿給康熙和烏雅氏的坐像拈香,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唸了三遍往生咒,出來又帶着高無庸秦狗兒喬引娣一干宮人到弘德殿接見早已等候在這裡的允祉允祿允禮,弘時弘曆弘晝弘瞻弘皖弘曉弘皎等子侄和一大羣近支皇親。軍機處因奉旨照常辦差,早已進來磕頭拜過退了出去,只留朱軾一人隨駕侍候。因爲幾乎都是家人兄弟子侄,見了禮後雍正便命各人隨喜自便。卻見管御膳房的常寧進來稟奏請旨:“廚下正預備早膳,請旨,是設到這殿裡,還是送到養心殿?”
“朕早上用過點心了。”雍正沉吟道,“這會子還早,急什麼?——嗯,這樣,先擡過一桌來送到壽皇殿供到聖像前,其餘的設在暢音閣水榭子東邊。”因見常寧聽得愣神兒,雍正笑道:“朕要賜筵——這麼多人都空着肚子看戲?一邊看戲一邊進膳,熙熙和和熱鬧兒些,母后冥中瞧着也會歡喜的。——允祥胃氣不好,告訴大廚房做的點心軟和一點,須要能克化得動。朱師傅,你也不要回去當值了,陪朕一處坐坐吧。”朱軾忙跪了謝恩,起身說道:“老臣千情萬願!早年臣在工部,因黃河決潰詿誤處分,罰俸三年。先太后對先帝爺說:‘朱老師清貧如洗,來客人連茶葉都備不起,罰俸三年可怎麼過?國家制度不可廢,我可是要拿體己兒賞他的。’賞了老臣三百兩黃金!”說着已老淚縱橫。雍正想着母親,心裡悲悽,看着朱軾,又覺傷懷。思及近日民間流傳自己不孝弒母,憤怒中又帶着無可奈何,苦笑道:“今兒給太后作冥壽,朱師傅不要傷感了。”因見張五哥進來,又問道:“你十三爺來了麼?”
張五哥此時已年過六十皓首白髮,他年輕時罹禍曾被允祥營救,犯罪綁赴刑場又被康熙赦免,極是忠誠不二,和允祥私交很深。自允祥病臥清梵寺,他幾乎天天退值都要到榻前問安侍候,雍正已經習以爲常,因此一見便問允祥。張五哥行禮起來,搖頭一嘆說道:“十三爺夜來犯病兒了。這會子人事不省……老奴才惦記着主子這邊,趕過來請安,就便說明十三爺不能過來。主子……”他搖着頭,好像含着一個酸果,滿臉都是悽楚神色。
“賈士芳呢?”雍正也是心裡一顫,皺眉問道,“他怎麼說?”張五哥道:“已經去白雲觀請了。奴才想等着他來,又怕誤了萬歲爺這邊差使,就先過來了。”雍正又問:“太醫們怎麼說?”
張五哥拭淚道:“太醫們說十三爺脈相平和,和昨日一樣,只是昏迷不醒,他們不敢妄斷。這會子還在商量脈案……”
“你去吧。”雍正聽說脈象平和,心中驚疑不定,卻也知不十分兇險,因道:“朕這邊還少了人侍候?你在這裡牽掛兩頭,不如守在他跟前,朕也放心。”
張五哥匆匆去了。雍正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朱師傅。”
“臣在!”
“你說,”雍正偏着頭道,“允祥這症候,是不是有人背後使壞,魘鎮他?”
朱軾原本壓根不信世間有什麼“魘鎮術”,但他閱世已久,這種事熙朝在皇子裡頭髮生過,又親眼目睹過賈士芳的手段,也有點不敢斷然否定了。思量着道:“聖人不說,臣不敢妄議。但略查史籍,不絕於書,似乎確有這類邪術,自古以此成事的卻沒有。君子於鬼神一事,敬謹迴避而已。但十三爺並沒有什麼不共戴天的私敵,幾個政敵又都身在囹圄,怎麼會有人下此毒手?臣也是不得其解。”
“現在不談這個。”雍正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還不到辰時,離正時辰還早。朱師傅,陪朕出宮走走。”“是!”朱軾躬身道,“請旨,主子要去哪裡?”
“去看看隆科多。”雍正將表塞進懷裡,淡淡說道。
雍正和朱軾只帶了幾名侍衛騎馬出了神武門,向西,一路小跑,穿過部院街後衚衕又向北就到了隆科多府邸。這是一處坐西朝東的大院落,和王府規制一樣的五楹抱廈門頂,一色的青琉璃瓦都被用黑漆塗了,有的地方木檔上露出斑駁的黃漆,好像還在炫耀着主人當年的輝煌。沿門外石階修了一道凸形的高牆,陰沉沉擋住了鎖錮得死死的銅釘朱漆大門。夏日驕陽把牆照得死人臉一樣又灰又白,那牆頭上已經長出了青青的狗尾巴草。雍正下馬來,見朱軾老眼昏花地站在牆前發怔,便問:“朱師傅,你怎麼了?”
“雍正二年我來過一次,請隆科多撥款修繕皇史。在這門前被擋駕,說隆大人忙,叫我直接去戶部接洽。”朱軾臉上似喜似悲,“打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登過這個門。今天到這兒來,心裡不能沒有感慨……”雍正沒來及說話,侍衛索倫已從北側門那邊過來,說道:“已經和這裡管事太監說了,咱們從北邊進去。”雍正點點頭,跟着索倫向北半箭之地,果見在牆上開着一個四尺多寬的洞,安着鐵柵門。門洞開着,十幾個太監衣冠齊整,伏俯在焦熱滾燙的磚地上,個個熱得滿頭汗流。雍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便進了院子。裡頭守護的卻是內務府的人,已得知皇帝來了,一羣打着赤膊的衙役忙成一團在穿換公服,打頭的是個筆帖式,小跑着過來,跪下就磕頭,說道:“主子,隆科多不在那邊,請主子這邊走!”
正要進儀門的雍正止住了腳步,詫異地問道:“他不在正院?正院誰住?你是哪個衙門的?”那筆帖式極迅速地又雙膝跪下,說道:“奴才是內務府的筆帖式黃全發。隆科多本人在後院馬廄。”“馬廄?”雍正像被刺了一下,偏着臉道:“怎麼會住那裡?這是誰的批令?”
“本來住在正院的。”黃全發見雍正臉色不善,忙道:“後來慎刑司來人看了,說他是犯罪的人,不殺他就是便宜,還要當老太爺供起?——就遷馬廄裡去了,小的只是管這院子,馬廄監所又歸太僕寺管。這處圈禁所是三個衙門共管的。”
“總頭兒呢?”
“總頭兒是太僕寺的監押司官王義。他不在這兒,只有時來看看就走了。”
雍正不再說話,和朱軾一前一後到北偏院馬廄門前,裡邊看守的人早迎跪在地——這裡又是太監在看守了。二人一進院便嗅到一股難聞的氣息,卻不像馬糞味兒,像是一股帶着腥味的臭魚和嘔吐出來的稀物混在一處,還夾着點飯菜的“香”氣。雍正立刻眉眼鼻子和嘴都皺一處,手掩着鼻子跟着太監來到一個大鐵柵前。這是一間廄房,有兩個馬槽寬,馬槽早已拆掉換上了鐵柵,一塊油布沿房檐捲起,看來是下雨時擋風吹雨飄時用的。裡邊一個矮桌子,上面放着瓦罐和一隻大碗一雙筷子,旁邊一條蚱蜢小凳,和桌子一樣都是白木,沒有刷漆,沾了一層似油似灰的污垢。桌子上還放着一塊啃得只剩下青皮的西瓜皮。靠裡邊牆一張小繩牀,牀頭放着一個大尿罐,罐上蓋了一張紙——那股惡臭,大約就由此而發——牀上蒿薦上鋪了一領席,一個涼枕,一個竹夫人和一牀薄被,便是這“屋”裡全部家當。雍正走到跟前,一股臭味撲面而來,這次卻是極爲“味厚”,他定了定神才抑住了反胃,湊到鐵柵跟前看時,隆科多正在牀上臉朝裡躺着,似睡不睡地晃着一把破薄扇。雍正輕聲叫道:“隆科多。”
隆科多沒有應聲。
“隆科多!”守護太監大聲道,“你聾了麼?皇上來了!”
隆科多身上一顫,抖着手支撐着坐起身來。一眼便瞧見雍正和朱軾站在柵外樹影下,他一下子呆住了。瞪着呆滯的目光,亂蓬蓬的鬍鬚和頭髮都隨着頭搖動着,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盯了雍正,嘴脣翕動着,好像磨磨叨叨唸誦着什麼。半晌,他突然清醒過來,大叫一聲“主子——”瘋子一樣赤腳片子下牀,撲到柵欄邊爬跪在地,兩隻手緊緊握着鐵柵條,嚎聲叫道:“老奴才又見着您了!”他驚恐的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一瞬目,這位能決定自己生死榮辱的至尊就會突然消失!
“朕來看看你。”雍正看着這位曾經權傾朝野的“舅舅”,當初在府中跺一跺腳九城亂顫的宰相,恨、惜、憐、痛、悲一齊涌上心頭,倒了五味瓶子似的什麼滋味全有。他不敢正視隆科多的目光,也聞不得那屋裡的惡臭,舒了一口氣吩咐道:“給他打開這勞什子鐵門——馬廄外頭院裡那株檜樹下給朕和朱師傅設個座兒。”掌鑰匙的太監遲疑了一下,說道:“他有時候犯瘋病,怕發作起來傷了主子……”“你纔是瘋子!”隆科多頭搖手顫,怒聲低吼:“我不裝瘋,早叫你們打死了!”雍正怔了一下,只微微顧盼了一下便疾步出了廄院,在老檜樹下的椅子上坐了。
隆科多已從極度的興奮中恢復了理智,他的這位外甥皇帝此番探望,雖然決無不利於自己的事,也不可指望有太大的恩典:因爲無論賜死自己或者釋放自己,只消派一名小蘇拉太監傳旨就辦理了。他伸展了一下又髒又皺的青布袍子,把前額上亂蓬蓬的頭髮向後抿了抿,將木拖鞋子後跟提着穿上,儘量步履穩重地踱到雍正面前伏地跪倒,口稱:“罪臣隆科多叩見皇上,伏願皇上萬歲千秋聖躬安祥!”
“那邊有塊條石,你坐着吧。”離開那個臭烘烘熱烘烘的馬廄,雍正氣色好看了一點,一頷首對隆科多說道:“朕來看看你——索倫,叫所有這院裡人都退出去!——沒有想到你如今是這個情景兒,原該關照一下的……”“奴才是死有餘辜的人,吃這點苦已是皇上的恩典,豈敢更有奢望?”隆科多道,“只是奴才還有話,有機密要事奏陳皇上,皇上這一來,臣雖死九泉,也含笑瞑目了……”說着淚下如雨。
“你說這話奇。”雍正想起隆科多方纔的“瘋話”,皺眉說道,“你是已經有旨永遠圈禁的人,聖祖和朕都給過你免死誓書,怎麼這麼怕死?你有什麼事要奏朕呢?”
“這裡的看守要加害奴才!”
“誰敢?——他們打你?”
“萬歲金尊玉貴之體,哪裡知道覆盆之下暗無天日!奴才……奴才已經連着背了兩晚的土布袋了。萬歲不來,早則明日,遲則後日奴才必死無疑!”
雍正看了朱軾一眼,他真的不知道什麼叫“背土布袋”。朱軾忙道:“臣讀方苞《獄中雜記》,背土布袋是私刑,將犯人夜裡縛起,背上壓上一隻裝滿土的布袋,身子稍弱一點,一夜就死了,而且無傷可驗。”雍正勃然大怒,問道:“誰?這些殺才真的無法無天了!”
“不知道……”隆科多悲慟得渾身顫抖,伸出兩隻帶着繩痕的手腕,“他們蒙了我的眼,縛在牀腿上,又是夜裡……奴才晝寢,就爲挺過這一夜之苦——那是不敢閤眼的……”
“你有什麼事奏朕?”
“朝中還有奸臣!”
“誰?”
“廉親王!”
“阿其那?”雍正一笑,纔想起逮捕允前隆科多已失去自由,因道:“你大約不知道,他現在和你一樣。”
“廉親王背後另有其人!”隆科多多少有點意外,看了雍正一眼說道,“他既然被逮,難道沒有供出來?”
雍正站起身來,扇着扇在樹下兜了一圈,細望着密不透光的大樹冠,冷笑一聲說道:“這株檜樹有八百年了吧,當時有個秦檜。你要作本朝的秦檜麼?你就因爲心術不正身陷囹圄,身陷囹圄還要怙惡不悛,還要害人,你活夠了麼?”“罪臣焉敢?”隆科多面不改色,一揖說道:“先太后薨逝時,廉親王要臣陳兵造亂。因爲張廷玉把住了軍機處調兵虎符沒有成功。當時罪臣說這事情是滅門之罪,萬萬不可。八爺——允說,‘就是滅門也另有其人。你以爲我想當皇帝?你錯了!’”他頓了一下,又道:“罪臣偷借玉牒,也是奉的允指令。當時他說‘有人要用’。也說,‘這種物事我不信它,也從不用這法子治人。’——還有,萬歲爺出巡河南未歸,允叫了罪臣去,說‘機會千載難逢’。命罪臣利用職權帶兵進駐暢春園。罪臣當時說,‘天下已定,我就佔了暢春園,你能坐穩這個江山?’他說:‘只要不是雍正,誰坐也都一樣。’……皇上,奴才本該零刀碎割,萬死猶不足辜的人,已經到此絕境,還有人想加害滅口!若無奸臣,此時又豈能於高牆之內行權作惡?”雍正聽這幾件事自己竟一無所知,不禁駭然,看朱軾時也是驚得面如土色,因問道:“朱師傅,你看……?”
“萬歲,此事非同小可。容臣細思後再奏。”朱軾心中閃過一個人,竟無端地打了個寒顫,轉臉問隆科多,“你還是個人臣?你受了什麼人挾制甘心從惡?當初未逮時,皇上朝夕可見,你何以不自首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