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次犯過,實因年老精神不到所致,朕很憐你。”雍正的神情似乎有點悵然,“錯出無心,也毋須重處。你兼職太多了,內務府、宗人府都是你管,很多事照料不來,不如一概都免了,就保留上書房行走大臣、領侍衛內大臣這兩個職,你覺得如何?”
他雖沒提步軍統領一職,但一聽便知,雍正真正要免的就是這個職。隆科多忙叩頭道:“奴才奉職無狀,主子隆恩高厚,但奴才已不宜再留上書房侍候,懇請一概全免,以警臣下怠忽公務之心!”
“處分你朕心裡已經很難過,更不能罰不當罪。”雍正嘆道,“照這意思,你今晚回去寫個辭呈,朕自然要申飭幾句,上書房大臣你還是要留任的——你這就退下吧。”
隆科多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個滋味,胡亂叩了幾個頭,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雍正溫聲撫慰道:“你的心朕知道,這不過走走場面,前人撒土,迷迷後人眼罷了。你只管安心。你忠誠待朕,朕斷沒有虧負你的理。”說着竟扶起隆科多,直送出殿外。
看着隆科多由太監導引着出去,雍正踅回殿中,笑道:“原想見見劉墨林的,想不到半路殺出個史貽直!九門提督衙門出缺,議議看,誰來補好?”馬齊心裡略一掂掇,說道:“這要懂軍務的纔好。跟着年羹堯的十個侍衛,看來在軍中歷練出來了。穆香阿如何?”雍正舔了舔嘴脣未置可否,朝外叫道:“傳劉墨林進來——穆香阿到年羹堯軍中一仗未打,這些花架子行徑算不得真本領。朕就不信他那個‘太極圖’陣就真的管用!穆香阿他們十個朕召見,另有委用,他不成。”“那就畢力塔。”馬齊又道:“畢力塔是老將了,先年也跟聖祖爺打過仗。”
“豐臺大營也是要緊的。”方苞說道,“張雨這些人一時還拿不起來。畢力塔一人兼職不合體例。”
“唔。”雍正又轉面問張廷玉,“衡臣,你怎麼不說話?”張廷玉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只是覺得眩暈,已不覺得餓了。他勉強欠了欠身,說道:“其實奴才看,圖裡琛就好。粘竿處本是皇宮內侍衛的內廷衙門,圖裡琛幾次外差都辦得好。如今情勢,臣以爲應該撤掉粘竿處,與步軍統領合衙,由圖裡琛爲統領。內衙門養兵,容易留後遺症的。這件事臣早就想說了,乘着這事一處理順了纔好。”雍正聽了一笑,說道:“粘竿處撤掉,很好。外頭已經有議論,說粘竿處是朕的私人護衛,有點像東廠①東廠:明代特務機關。——原注……還說圖裡琛帶的侍衛是‘血滴子’①“血滴子”,傳說是雍正和他的綠林朋友設計的殺人兇器。皮囊中有快刀,趁人不備摘取首級,即刻化爲血水。此處是指極其兇殘的特務。,真是活見鬼。越是能作踐朕的話越是有人聽信!其實你叫他指一指粘竿處不經法司衙門殺過捕過哪個官,他又說不出來!如今索性撤了,也就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說着,走近了張廷玉,覷着張廷玉臉色道:“你臉色很不好,有什麼地方不受用麼?”
張廷玉勉強笑道:“奴才沒什麼。奴才是有心事。史貽直的事奴才有點放不下。詹事府原是侍候東宮的,現既不立太子,這個衙門又閒又富。年羹堯如今聖眷這樣好,沒來由他憑什麼拼性命彈劾年某?且說的那些話,也不能說全無風影,就是處分,也沒有死罪,如不處置,奴才也體貼得主子難爲處。年大將軍賀功剛過,就這麼大肆攻訐,這史貽直也太不懂事。”
“於情而言,情猶可恕。”雍正被他說中心事,心裡也是十分難過,“於理而言,不殺他無以對年羹堯啊!”
方苞在旁聽着,也是十分爲難。思量了一陣,說道:“我有一法——憑天決之!”雍正掉過臉問道:“這怎麼說?”方苞閃着黑豆眼,嘿然一笑道:“他說要想天雨,必參斬年羹堯,原爲祈雨而來的。就命他明日午門外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便不是年羹堯;天若無雨,年羹堯便‘不是奸臣’——這就替年羹堯出了氣,白了冤。——這夜的事斷然是瞞不過年羹堯的。”
“那史貽直呢?”雍正聽着渾不得要領,“天若不雨,殺不殺他?”方苞笑道:“我斷明日天必降雨。真的沒有雨,史貽直就有君前狂言之罪,‘狂言’該當何罪,發刑部議處,依律而行就是。”雍正踱至殿口,下意識地看了看天,卻是湛青無雲,一天星斗燦爛。他嘆了一口氣,說道:“也只好如此了。”張廷玉卻覺得方苞的話近乎兒戲,剛說了句“方靈皋,這不像讀書人的話,倒像是方外術士——”話未說完,他眼一黑便暈絕過去。
殿中人頓時大吃一驚,方苞馬齊霍地立起身來,雍正驚得倒退一步,心慌意亂地高聲叫:“快傳太醫!”劉墨林早已進來,守在殿門口沒敢打擾他們說話,此時三步兩步搶進來,一邊說:“臣粗通醫道,容臣先看看——”急蹲下身去,翻開張廷玉眼皮,又扶着脈沉吟良久。雍正急問:“到底怎麼樣?是怎麼了?”
“真令人難以置信……”劉墨林搖頭道,“這怎麼會呢?”
“你這是什麼話,叫朕猜謎兒麼?”
“張相沒有病。臣看,是……是餓的了。”
雍正皺眉道:“你胡說八道,朕今兒兩次賜御膳的!”高無庸在旁說道,“興許是真的,兩回賜張廷玉膳,都是奴才辦差,找他辦事的人太多,又急着過來侍候主子,他沒有吃成飯……”說話間張廷玉已經醒過來,見雍正一干人驚愕地扶自己,不好意思地說道:“臣一時頭暈,驚了主子的駕了。”待兩個太監扶起身來,又笑道,“我們張家遵聖祖祖訓,惜福少食攝養,竟餓倒了宰相,也算一大笑談。”雍正卻“笑”不出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落,半晌方驚醒過來,忙一迭連聲叫“傳膳”!方苞道:“御膳魚肉葷腥,衡臣未必消受得。”劉墨林也不管顧,說道:“要一杯,多加點冰糖,現成的點心用幾口就成,不須用御膳。”雍正見高無庸站着發呆,厲聲道:“你愣什麼?還不快辦去!”
張廷玉貪婪地喝了一大碗,又吃兩塊宮點,漸漸回過顏色,揩着額上的汗笑道:“從沒有在主子跟前這麼放肆的,今兒出了醜。臣沒事了,接着議事吧。”雍正的意思天已晚了,張廷玉又弱,想改明日再議。張廷玉笑道:“原打算今夜還要見楊名時和孫嘉淦的,都積到明日,明日不是更累?還是主子老話,今日事今日畢的好。”
“劉墨林,知道傳你進來做什麼的麼?”雍正命給每人進一碗蔘湯,乾咳一聲問道。他一開口,殿中又恢復了寧靜莊重的氣氛。衆人原想劉墨林必定說“不知”的,不料劉墨林卻叩頭道:“臣知道。臣今個在八爺府作踐了徐駿,得罪了八爺。萬歲必定聽了八爺的話,要處分臣。這沒的說,臣是故意兒的,憑主子發落。”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雍正道:“你伶俐得忒過頭了!一點也沒猜對。徐駿浮浪紈子弟,有點仗了你八爺的勢。你呢,放蕩不羈無行文人,也確有點恃了朕的寵。朕不偏不倚說話,都夠受的了!八爺已經代朕教訓了你,朕就不處分你了。”
劉墨林叩頭道:“謝主子寬宏之恩,但徐駿確是衣冠敗類斯文禽獸。八爺處我並沒有失禮,只當他面唾了徐駿是實,徐駿是翰林院的人,又不是八爺的奴才,八爺這個偏架拉得沒道理。臣雖放蕩無羈,實沒有恃寵驕人的意思,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你還是先嚥下這口氣。”雍正沉靜地說道,“蘇舜卿的事朕心裡有數,爲一個女人和人慪氣,朕很不取你這一條。回頭你見見十三爺,賞你點銀子,好好發送了她。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讀飽了書的人連這個理都不知道?”勸人容易勸己難,天下通理,雍正說到這裡,猛地想到小祿和跟允的那個丫頭,竟觸了自己隱疼,忙收攝心神,又道:“叫你進來不是議私事的。朕有意放你外任官,你怎麼想?”劉墨林怔了一下,說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以身許國,在京在外仍是皇上的臣!既是皇上垂問‘怎麼想’,做翰林的都有通例,無不巴望能當學政,收門生,熬資格。臣原也是這想頭,皇上作過《朋黨論》,讀來令人心目一開——那都是爲自己,並不爲了社稷。萬歲給臣一箇中等郡,臣管取三年小治,五年大治,爲皇上一方良牧!”
雍正盤膝坐得有點腿發麻,下榻在地下隨意踱着,突然一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但你實非一郡之治能侷限。朕給你一個參議名義,還回西寧,就是參議道臺吧!你願意不願意?”
……
“唔?”
“臣不敢不奉詔,臣亦不敢說假話:臣不願往。”
“爲什麼?”
劉墨林連連叩頭道:“年大將軍嚴剛可畏,臣侍候不來!”方苞馬齊和張廷玉三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張廷玉雙手扶膝身子一傾說道:“主上並沒說叫你侍候年羹堯。你是西寧參議道,主管爲年、嶽兩軍徵調糧餉,調停西寧各駐軍爭端,並不受誰的節制,有事直報上書房。”
“直報朕。”雍正手一擺,邢年便過來,手裡捧着個小黃匣子,上頭擺着兩把鑰匙,雍正自取一把轉手交高無庸,“替朕收着。”邢年便把匣子捧給劉墨林。劉墨林雙手捧過,沉甸甸的,角上包着鍍金黃銅頁子,鑰匙齒犬牙交錯,顯然是特製的鎖,他立刻明白,這就是一直耳聞,卻從來沒見過的密摺奏事匣子了!正發怔間,雍正微笑着道:“這是聖祖爺的發明,古無前例。有人說朕耳目靈通不易受人欺矇,是靠粘竿處去聽壁角,他錯得一塌糊塗!上至總督巡撫,下至州縣蕞爾小官,朕給這匣子,就和家人通信一般,什麼事都說,說出來是真是假是正是誤,無處分也無獎賞,不管什麼事什麼時候朕拆看,隨時批覆,卻不是正式公文。你有事要發明折,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也可先具摺子請示朕——你直報張廷玉,發了明折,就變成公務,那就要秉公處置了。”
馬齊見劉墨林發愣,笑道:“別看我們日日和皇上一處,我們也都有這個匣子呢!這是殊遇異數,你還不快謝恩?”
“是啊,這是異數。”雍正目光盯着遠處,似乎在眺望什麼,“可惜並非人人知恩。有的人恩賞密摺專奏權,把匣子給外人看,賣弄專寵;有的人把朕批的硃批泄露出去;這兩種人朕是不給他臉的。還有一等人,像穆香阿,寄來的密摺,滿嘴都是拍年羹堯馬屁的話頭,讀來令人肉麻——方纔馬齊還說他可任九門提督,可笑!”馬齊被他數落得臉一紅,忙起身道:“是臣妄言了!”“是無心嘛。”雍正示意馬齊坐下,“這不過順話提及。總之,密摺要說朕關心的事。大至督撫將帥,小至茶肆耳食語,秦樓楚館軼聞趣事,士大夫往來過從,凡有關世道人心,朝政闕失的,放膽奏進來,就如同家人父子通信,沒什麼忌諱,就是年歲豐歉,陰澇晴旱……只管奏!”
說到“陰澇晴旱”雍正猛地想到史貽直,心裡緊抽一下,便不言語,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今兒着實乏了,朕也沒精神。劉墨林明兒見見張廷玉,就去年羹堯那裡陪着。記着,事事要聽年羹堯調度,事事要密摺奏進來!”劉墨林一頭死了蘇舜卿,心中悲痛;受允窘辱,又覺憤恨;升遷是喜,與年羹堯打交道又是憂;受密摺權又有點驚疑。心裡翻倒了五味瓶似的,叩頭道:“臣敢不凜遵聖訓!”雍正點了點頭,說道:“夜深了,散了吧。”
這一夜,雍正就歇在養心殿,也沒有翻綠頭牌叫妃嬪,在大炕上輾轉反側,只是睡不着,幾次趿了鞋出來看天,天色卻是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