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太不像話!”允祿臉氣得發青,“你這麼沒人倫,我站你遠點!”
允祉此時才意識到犯了衆怒,頓時面如土色,後退一步,說道:“我怎麼了!我招惹了誰了!”
“你招惹了十三弟在天之靈!”雍正回過頭來,他額前的青筋崩起霍霍直跳,低聲吼道,“別人哭,你笑!朕都聽見了!你一夜不睡就昏頭昏成這樣?”
至此已是樂止哭歇,靈堂裡外靜得只聞落雪沙沙,所有的人都嚇呆了。允祉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訥訥說道:“十三弟,你是見證……你知道我的心……”“你就別假惺惺了。”允祿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約主子還不曉得,三哥昨晚陪他的小老婆過生日,根本沒顧着過來。你大約難逃這‘違旨欺君’四個字!”
“有這種事!”雍正本來已是氣得魂不歸位,被允祿左一句右一句撩得怒火沖天,咆哮道:“你眼中既沒有朕這個皇帝,朕也瞧不上你這個臣子。你眼中既沒有允祥這個弟弟,允祥也未必稀罕你這哥子!你大約是想定了,朕已經處置了阿其那、塞思黑、允和允,不敢再料理你?你錯了,我們皇族也就如一棵樹,就算是金枝玉葉,瘋枝子病枝子有一根,朕就剪一根。”
“那是!”允祉驚到極處,反而橫下心,抓住雍正最後一句話的毛病,立刻反脣相譏:“皇上脾性我從小看到老,小時候您玩荷蘭老鼠打架,敗的被咬死,勝的你再打死。只要被皇上盯上了,逆着也不順眼,順着也不順眼。總歸都打下馬踐到腳下,才能叫你出氣就是!”雍正紫漲了臉,用極爲輕蔑的目光盯着允祉,他的聲音倏地緩和了,像外邊的天氣一樣又陰又寒:“好嘛……連朕小時候踩死螞蟻的事你都記着賬!這話何其耳熟,同曾靜似乎如出一轍?你是君子?當年大哥魘鎮二哥,怎麼你借給他邪書?阿其那塞思黑鬧八王議政,你又是個什麼角色?你的兒子弘晟天天往阿其那府跑,都商議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朕已經容讓你多少年了,你就不曉得‘感恩’二字!你快點滾回你府裡,朝廷自然有人議你當得之罪,別叫這裡的人都噁心了你!”
允祉望着那張毫無通融餘地的面孔,高傲地崩起嘴角,任誰也沒聽清他說了句什麼。他用頭象徵性地“磕”了兩下,起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僞君子!”雍正望他的背影恨恨說道:又望了望允祥的棺柩,說道,“朕必治他的罪,給十三弟出氣!”①雍正八年五月充祥死,允祉以臨喪無狀削爵圈禁。
接連三天輟朝爲允祥治喪,在緊張又不安的氣氛中過去。天上的雪卻沒有停,斷斷續續地仍在下着,只是勢頭已經沒有那樣猛烈了。朝臣們在禮部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怡親王府弔唁,又拖着沉重的步履出來。在一般人的心目裡,雍正性格躁急暴烈,刻薄忌猜不能容人,唯獨允祥和允祉兩個人的話還聽得進去,往往有觸怒了皇帝的,私地裡去求允祥,再不然備一點雅緻點的禮去求允祉撞木鐘,也能挽回天心。三天之內,允祥薨逝,允祉得罪身在不測,好像皇帝身邊又熄了兩盞燈,宦途變得更加不卜吉兇。
第四天早晨,都察院左都御史孫嘉淦來到衙門。
這是他從雲南回來後第一次到衙視事。從雍正三年,他以右副御史身份兼着雲貴川觀風使,一直駐節在外,又親赴廣州主持審詢淩氏殘殺九命焚莊滅屍一案,直到捉到包庇罪犯的年羹堯。當時年羹堯一案尚未爆發,年家一門炙手可熱,兩廣總督孔毓徇是有名的耿直臣子也辦不了這案子。孫嘉淦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封年家的門,打掉年希堯的威風,幾次親臨慄家灣勘查現場訪詢鄉民,又一舉擒獲年希堯派來的刺客。雍正派圖裡琛兼程赴廣州提調人犯,孫嘉淦已經將淩氏一門十人和年希堯等八名犯貪官員綁赴朱雀橋,請王命旗牌全部殺掉,連威風十足的圖裡琛也掃興而歸。孫嘉淦返回雲南,又恰遇楊名時被參劾,同時接旨奉調回京。他偕同楊名時回任,原也打算死命諫諍雍正的新政。加上雍正元年他在養心殿與戶部尚書葛達渾打欽命官司,犯顏直陳時弊。因此他人在外省,已是聲震天下名滿京華的人了。有些先聲奪人,聽說他正式到衙視事,一向拖沓因循了的都御史衙門大司官、御史、監察御史們沒有一個敢遲到的,早早就在衙中候着他了。卯正時分,聽得外邊一陣鑼響,官員們一個個結束停當,都到衙門口相接這位都老爺。見他恭肅呵腰出轎,從容拾級登階,心裡都是一緊。
“不要這樣。”孫嘉淦顯得很從容,口氣一點霸道也沒有,面對一干躬背控腔的大小官員徐徐說道:“大家可以隨便一點。孫某走的時候是姓孫,回來還姓孫麼!”將手一讓,請衆人都到大堂,“我們也是久別重逢,見一見兒,我還要到大理寺觀審李紱謝濟世。來來來,都請坐!”說着自己先坐了公案側邊。
衆人原想他不知怎麼嚴肅冷峻的,至此身上都輕鬆了一下。分着議事次序都坐了,右副都御史英誠是孫嘉淦的同年,比衆人隨便,親自沏了茶送到他跟前,笑道:“孫大人,你在外頭是個包龍圖的名聲,回京來又一客不見。老實話,連我也有點怕你。老實說,你這張尊範一絲笑容沒有,我也怵呢!御史衙門清寒,比起六部消閒得多。我就從沒見過人來得這麼齊,這麼早的。”
“該說你們說,該笑你們笑,我生就的這副臉,你們不要計較。”孫嘉淦晃了晃冬瓜一樣泛着青色的臉,語氣還是那麼幹巴,“但御史衙門不是個閒衙門,這正是我想說的頭一條。我先前在戶部也有這個看法,現在不。其實我們都是在這裡‘等’。等着哪一省哪一府出了案子,有人舉劾,這裡才動。這樣子我看也不必設這個都察院。”他頓了一下,拱手道:“皇上聖明在躬,整頓吏治,正是御史大顯身手的時候。自從有了養廉銀子,大家也都不很窮,更用不着仰着外官的鼻息過日子,坐在這裡吃閒飯,別說皇恩,也對不起朝廷的俸祿!——這幾天下雪天冷,就不說了。簽押房的書吏把人分一分,分成三撥,一撥去外省,一撥到六部,體訪民情,糾察吏治;一撥留院彙總,該建議的,該糾彈的,該諫議的理出頭緒,我們有權處置的,就地就時辦理,這麼着還閒得起麼?”
孫嘉淦輕咳一聲,見衆人都側身聽得凝神,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道:“我學生年輕,沒有趕上一睹前輩名臣風采。唐齎成上書北闕拂袖南山,郭於千人大筵上當面彈劾權相明珠,纔過去幾十年,現在已經難見這樣的人。所謂‘文死諫’,正是御史的本職,所以如果膽小,你趁早兒捲鋪蓋走路。還有一等人也不可取,事無鉅細輕重,見了就寫,把些雞毛蒜皮的事一個勁做文章,自己都輕賤了自己,叫別人如何瞧得起你?誰再敢弄些‘某人貪賄二兩銀子’,‘某廚所制御膳甚鹹’,‘某官朝會時咳嗽一聲’之類的東西搪塞,我孫某就先彈劾你個‘瑣碎褻瀆’!”
他長篇大論,還要往下說,一擡頭見刑部讞審司堂官陪着刑部尚書盧從周進來,便道:“其實我要說的就是三條:誠心輔佐朝廷;敢言;不挑剔。今兒人到的齊,由英誠老兄主持,你們議議。有不是處可以商榷。”說罷站起身來一揖手團團一拜,便和盧從周聯袂出門升轎而去,都察院會議向來開起來扯皮連筋沒頭沒尾,他這麼利索,衆人都不禁爽然。
盧從周和孫嘉淦來到部院街大理寺衙門,剛剛過了辰初時牌。其餘衙門都傾巢出動在門口掃雪堆雪人,唯獨大理寺門口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戈什哈們手按腰刀目不斜視站在踩得結結實實的雪上,靠石獅子旁還有兩隊善捕營的御林軍,黑鴉鴉站在雪地裡雁序排成八字,氣氛顯得十分森嚴肅穆。見他們二人呵腰下轎,一個門官高唱一聲,“孫大人盧大人到!——放炮開中門!”便聽三聲沉悶的炮響,中門譁然洞開。二人忙一揖讓拾級而上,已見大理寺卿高其倬率着幾個會屬迎了出來。高其倬卻不似孫嘉淦那樣深沉嚴肅,永遠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頑皮相。三人一舉手見禮,便嘻嘻笑道:“從周兄倒是常見,嘉淦架子大不肯來,我也不敢去碰你的門。”孫嘉淦道:“我沒有那麼大架子,其倬來了我還是要有清茶相待的。”盧從周邊走邊問:“你出差了麼?來了幾次也沒見着你。”
“我又走了一趟易州。”高其倬左右看看,小聲道:“去給皇上看陵去了。”說着便往簽押房裡讓,又道:“三爺一會兒也來監審,他一來咱們再升堂。”
三人在簽押房坐定,孫嘉淦見滿架都是書,不禁訝然,順手抽出一本,是《堪輿家言》,再抽一本是《風水記》,連帶着掉在地下的一本撿起來看,卻是《易說地脈》。孫嘉淦從來不苟言笑的,也不禁破顏莞爾:“高其倬,武大郎玩夜貓子,你就看這些書!”“你是除了孔子六親不認。”高其倬笑着打火抽菸,說道:“其實天地與人相應相合,堪輿之說不離經叛道。張廷玉原來也不信,我看了他家祖塋,說處處都好,就怕要夭折一個公子。他家張梅清果然就病死了。他說要換一處風水,我說梅清已經逝了,你換也換不活他,那是極好的風水,千萬不敢亂動!皇上的風水地換到易州,來了幾個蒙古喇嘛一塊踏看,他們也說好,只怕土氣薄,不及馬陵峪。我說你就這裡挖,一丈五尺之內要出水出沙,你剜了我眸子去!他們就地打井,刨了兩丈還不見沙水,這才服了……皇上原先也一心想在遵化建陵,捱着聖祖爺近些。我六次去看,說這裡不成,幾個喇嘛嗚哩哇啦說些什麼****我也聽不懂,穿了幾處,裡頭涌出水來他們才服……”他一說風水便興致高得不可遏止,別人想插話也插不上。孫嘉淦乘他換氣,冷冷說道:“照你這麼說,做一輩子壞事,只要選一塊牛眼地,就能胤福兒孫?”
“這你就不懂了!”高其倬正色說道,“沒有德的人,他就選不到好地……”還想唾沫四濺往下說時,一擡頭見弘時進來,三個人忙站起身來,高其倬道:“今兒爺來,應該放炮開門迎接的呢!下頭人越來越渾了。”
弘時守靈幾天,大概是乏累了,臉色蒼白裡帶着陰沉,說道:“是我不想虛排場。我剛從澹寧居過來,有兩個信兒告訴你們。曾靜已經解來北京,皇上意思要優待,不下南獄,囚到獄神廟,由弘曆和鄂爾泰主審傳話,你們刑部專管看押,曾靜吃八品官的俸祿。二一件事允祉三爺已經革去一切爵秩,遷到景山永安亭囚禁。誠親王世子弘晟也革去世襲不入八分輔國公爵位,由宗人府嚴加管束。咱們這邊,由其倬和從周主審,我算是個坐纛兒的。皇上這幾日氣性不好,我給大家提個醒兒,都要小心仔細辦差。”三個人起身聽了,互相交換一下眼色。盧從周道:“這事自然我和高兄努力辦好,斷不能叫皇上爲此操勞。高兄自然主審,兄弟從旁幫助就是。”
“好吧,”高其倬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孫嘉淦,一揚頦兒對外喊道:“升堂!帶李紱!”
李紱、謝濟世、伍鋌、黃振國和陸生楠併案五人,都已押在大理寺大堂東側的柵房裡,每人各佔一間。李紱和伍鋌是朝廷犯事大員,柵房裡還生有火備有茶,其餘三人官不過四品,便無此優待,但比起刑部大堂,無分幹證罪人高低貴賤一律塞進溼漉漉的待審廳裡,這裡已是天堂了。聽得那面碩大無朋的堂鼓響震和“帶李紱”的傳呼聲。李紱端茶的手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兩個戈什哈在柵門外給他打了個千兒行禮,打開柵門又是一躬,說道;“我們大人傳您過堂。請!”
李紱高傲地擺了擺頭,又略事整理了一下頭髮,鐵鎖鋃鐺隨着兩個戈什哈到了堂口,兩班皁役見他到來,黑紅水火棍子雙手一掬,“噢”——地拖了一聲堂威,立時靜得地下掉根針都聽得見,滿堂只聽見他身上的鐵鏈譁啷亂響。他深吸了一口氣,向堂中瞥了一眼,只見高其倬盧從周分中居上而坐,弘時和孫嘉淦在公案西側另設一桌並肩而坐,承審監審,無一不是熟透了的朋友。他似乎有點悵然,自失地一笑,雙膝跪了下去,說道:“犯官李紱跪見三爺,高盧二位大司寇,孫總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