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沒有給胡明癸寫過什麼加害鄂倫岱的信。”胤禩臉色陰沉得可怕,“老十四自己就是個造假信的積年能手!”
胤禟氣得兩手冰涼,想罵,又是一個父親,半晌才咬着牙道:“烏雅氏這個老母狗,養出的兒子沒一個好種!既如此,我去跟鄂倫岱當面挑明瞭!”胤禩擺手制止了他,慢吞吞說道:“一個鄂倫岱,隨我還是隨老十四,算得了屁事?現在無論如何不能跟胤禵撕臉鬧翻了。他既敢這麼做,當然也預備着這一手。前日賀孟評矗說萬歲新年過後身體大異於往日。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他望七十的人了,什麼時候出事誰也料不定。這個當口,棋步兒一步也錯不得!”
一席話說得胤禟低頭吃茶心下暗服,半晌才道:“既如此,就早點打發這雜種回老十四那,免得在京生事。”
“叫他回去?”胤禩望着外頭池塘對面噴霞蒸霧似的一片桃林,冷冷說道,“那不是給十四弟添個幫手?十四弟從軍中送給萬歲六十年慶典禮也在我這裡,明兒一併叫他送進去。朱子雲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胤禵辦得出的,大約也難不住我胤禩。”
三月十八是“千叟宴”正日子。康熙起了個大早,由張廷玉馬齊導引,千車萬騎出了暢春園,徑入紫禁城。在西華門換乘輿時,遠遠見王掞已候在那裡,便叫過來問道:“別人都在太和殿前等,你怎麼在這裡?”
“回萬歲的話,”王掞攀着轎槓躬身說道,“臣的本章遞上去將近一月,不知可經御覽?”
“就是你說的那件‘天下第一事’?朕留中了。”康熙似笑不笑地環顧四周,“其實你應該明白朕的深意了——朕賜你的藥用了麼?”
王掞不禁一怔,他因患紅痢,半月前康熙確曾賜過藥,當時並不留心。如今連着康熙的話仔細回想,才憶起藥名兒叫“續斷”!頓時恍然大悟,眼睛一亮,正要回話,康熙一擺手笑道:“這味藥是治紅痢的神方,回去細看本草你就明白了,此藥要火候,火候不到效用不顯,急不得。你且安心吧!”說罷命轎而入。
耆老們共來了九百九十七名,早已等候在太和殿前的月臺上。七十歲以上的設在體仁閣和保和殿,其餘的都在蘆棚下就餐——全都由胤禛帶着內務府的人安置籌辦。是時日上三竿,老人們雖說早已餓得飢腸轆轆,卻都很興奮,三五成羣地在大月臺蘆棚旁邊指點宮闕。一些做箽淪的縉紳,多年不見,白頭相聚,敘同年、憶故舊,說得入港。還有一等士紳,頭一回進這金翠交輝的帝宮邀恩,四處張望着,要把景物人事都記牢,回去打點寫好自己的行述和墓誌銘。正亂着,李德全邢年一干執事太監從三大殿北拍着手過來,接着龍旗寶幡,文武百僚簇擁着一乘明黃軟轎迤邐過來。待李德全甩溝洸鞭,西向而坐的暢音閣供奉鼓瑟吹竽、編鐘大呂、金磬玉鼓齊鳴,六十四名滿裝宮女作八佾之舞,踏着節拍,揮着流蘇扇載舞載歌:
辟雍建,規矩圓方,復古自吾皇。於論鐘鼓鏗鏘,春水環橋滾浩蕩,隆禮樂,煥文章……聖人出,天下文明,玉振葉金聲。日月江河照法象,自古經行。覺羣黎,敷五教,彝倫敘,萬邦寧……歌舞聲中康熙緩緩下轎,在太和殿檐下南面而立靜靜聽完,近千名老人俯伏在地,由馬齊張廷玉帶着一齊叩頭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康熙掃視一眼衆人,也許因興奮過度,他的臉色中帶着緋紅,顯得很有神采,半晌才笑道:“請起吧!這麼多老年人在一處,朕心裡很歡喜,雖說國家有制度,你們該行這個禮。就老年人本心,朕還是覺得隨意兒好些。朕已用過早膳,俗語兒說‘飽漢不知餓漢飢’,就請衆位老先生入席,開宴吧!”
剎那間熱鬧起來,胤禛滿頭熱汗,指揮着幾百名太監,有的按名單招呼引導客人,有的安席,有的照應隨駕官員和與席的皇阿哥,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一切停當,因各地官員送的賀禮都擺在中和殿,又忙着過來照應。正忙得不可開交,卻見張五哥過來,便問:“有什麼事麼?”
“四爺,這裡的事奴才照應。”張五哥說道,“萬歲今兒瞧着有些不對,走路兩條腿都發顫,涎水流出來也不知道……三爺在席上說起八爺請病假了,萬歲已經瞧着不高興,十爺接着又說起穆子煦魏東亭病死的事——這都是什麼事嘛!我看不過眼又不能說話,您過去一趟吧!”胤禛未及答話,鄂倫岱已帶着廉親王府幾十個太監捧着賀禮過來,邢年又帶一個太監捧了一個大盤子過來。邢年捧的是一個冷盤,二龍戲珠——兩條活靈活現的龍張牙舞爪奪那顆紫紅鵝蛋——站定了說道:“四爺,萬歲說你累了,不必過去站規矩,這個是賞你的。”
胤禛忙道:“阿瑪這麼體恤我,你回去代我謝恩。我這裡未必有工夫吃呢!”見邢年去了,方鬆了一口氣,叫過鄂倫岱笑道:“好人,你算有福。萬歲賞的這菜,這桌子下還有一瓶酒,就陪四爺一塊吃,如何?”鄂倫岱笑得咧着嘴道:“您謝萬歲,咱就謝四爺了!”胤禛卻怕他酒吃多了,接着昨日的話題發酒瘋,忙笑道:“我不能多飲,你今兒也不要喝多了,反正你一時也不打算走,明兒我再送你兩壇二十年陳釀。”鄂倫岱知道這主兒心細如髮,遂笑道:“理會得。十四爺將令軍中不得飲酒,其實我如今也比不得當年了。”
兩個人邊吃酒,邊撿些沒要緊的話說着,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聽到前面太和殿丹陛之樂大作,胤禛掏出懷錶看了看,詫異道:“定的午初歇筵嘛!還有三刻工夫,怎麼這麼早就下來了?”正說着,便見馬齊三步並兩步忙忙過來,胤禛便立起身來。
“主子下來了。”馬齊臉色似乎有些蒼白,也不請安,進門就說,“主子臉色有些不對,幾個太醫都說怕要犯病。我和廷玉商量了一下,在時辰上頭做了點手腳,請主子趕緊過來歇息,四爺小心侍候着,請萬歲先在這裡稍息片刻,再請駕回養心殿。”胤禛便忙命撤席,叫人擡一張紫檀春凳,將就着把須彌座上的扶枕坐褥鋪好,便聽外頭雷鳴似的山呼聲,康熙左扶張廷玉、右扶劉鐵成已是款款徐步而來。鄂倫岱仔細打量康熙,兀自微笑着,只神情略略呆滯些,臉上一青一黃,氣色不正,腳下似乎有點伶仃飄忽,也不見有什麼異樣。見康熙近前,鄂倫岱忙跪下俯伏請安。康熙只說了句:“給你家將軍王送禮來了?起來吧。”便移步進了中和殿。
胤禛忙迎上去,賠笑道:“阿瑪,前頭坐了半日,勞神費力的。您老有春秋的人了,還該留心榮養的。依着兒臣,先在這兒略躺一躺,再啓駕回養心殿的好。”康熙點點頭,卻不肯落座,環顧四周。但見中和殿珠光寶氣琳琅滿目,殿四周長案上擺着賀禮,什麼瓊、瑤、琪、琳、璞、佟㈣ぁ㈢、凇㈢帷⒐紜㈣怠㈢、玫、瑰、琅、球、琬、璋、鐠鋥…還有什麼端硯、商鼎、宣德爐、圍棋、古琴、湖筆、徽墨……應有盡有。有的投康熙所好,獻的珍版古書、宋紙、宋墨、薛濤箋、董香光字畫,都貼着黃箋,堆得到處都是。康熙看了一會,至南窗前,指着一個匣子道:“這裡邊是什麼?”
“哦,這是十四阿哥的。鄂倫岱剛送進來,還沒來得及標黃。”胤禛忙道,“裡頭是什麼,兒臣也不知道。”鄂倫岱忙躬身答道:“是十四爺西域得的隕石,上頭還天然生成‘百年長運’四個顏書大字——這是十四爺告訴奴才的,奴才也沒福見一見。”
“唔!隕石上還有字!”康熙點頭笑道,“打開來,朕瞧瞧!”邢年忙答應一聲,輕輕撕開鈐着大將軍王印璽的封籤,打開來,未及說話便嚇了一個退步,那匣子“啪”地落在地下!
衆人都是一個驚怔,馬齊斷喝一聲:“邢年!你這狗才作死麼?”話猶未終,連他自己也唬得身子一仄——匣子裡哪有什麼“百年長運”的隕石?原來是一隻死鷹,鉤爪鐵喙軟軟地嗒着,眼睛垂閉着,羽毛散亂地趴在地下一動不動!
“唔?”康熙卻沒有看清,戴上老花鏡,湊近了一瞧,躬着身子竟再也直不起身來。他呆呆地彎着腰,一句話也不說,半晌,身子一歪,便背過氣去。幾個太監原嚇愣了,個個面如土色瞪着眼看,此時驚醒過來,“唿”地圍上去,七手八腳把康熙架到春凳上將息。馬齊眼中出火,逼視鄂倫岱良久,大喝一聲:“拿下!”
中和殿頓時大亂,有的扶持康熙大聲呼喚,有的尋湯覓水,有的手忙腳亂四處竄,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劉鐵成則叫人尋來繩子,把傻瓜一樣呆看的鄂倫岱捆得米糉也似。鄂倫岱此時才甦醒過來,口裡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我冤枉……我冤枉……”倒是張廷玉掌得住,叫過胤禛道:“四爺,萬歲這是急疼迷心,一時痰涌,不妨事的。記得您隨身帶的有一小瓶蘇合香酒,備着皇上用,趕緊取出來給萬歲用!”又大聲喝住衆人:“不許亂!誰亂,我按弒君罪治他!——邢年,你悄悄傳太醫院醫生來,不要聲張。老人們一大半沒出宮,傳到外人耳朵裡不是小事!”
一語提醒了胤禛,哆嗦着手撕開釦子,從懷裡取出一個琉璃瓶,自己先喝了一口遞給張廷玉。這個瓶子是鄔思道叫他裝的,裡頭照方配製的蘇合香酒,是康熙常用的藥,張廷玉見過幾次,還暗笑他癡,不想就派上了用場。
“噢……”
半晌,康熙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長地喘息一聲,醒了過來。他臉色蠟黃,睜開眼看了看,又無力地閉上,喃喃說道:“衡臣……你好糊塗……這不幹鄂倫岱的事……這種事,他做不出……是人……就做不出來……放,放了他……朕乏極了,別說生氣,連說話的氣力也是沒有的……”鄂倫岱膝行一步,含淚說道:“皇上聖明。您還是先扣着奴才,等事情明白了再放!這是一隻剛死不久的鷹,十四爺要弄這個,一路上早爛了……連十四爺奴才都敢保的……”
“放了他吧。”康熙淚水奪眶而出,“無罪的,有罪的,天瞧着,朕也瞧着……不要說話,朕要靜,要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