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身上陡地一顫,拄着柺杖想站起來,手一軟又坐回椅裡,又一頓才站起身來,伏地跪倒連連叩頭,沒有說話,先哽咽了幾聲,已是淚如泉涌,說道:“萬歲爺,您折煞老婆子了……”雍正含笑雙手攙起她,還請她上座,她卻死活不肯,只側身坐了一旁。雍正這才坐了,覷着老人道:“老人家好福相,好慈祥——今年高壽?”
“犬馬齒七十三了。”岳母顫着聲氣躬身回話,“託主子的福,身板兒還硬朗……”
“這一路幾千裡,難爲你走。”
“不累!一路上有孫大人照料,事事都盡着我,鍾麒跟着也不過這樣兒。地方官走一處都來看望侍奉,我老婆子都受不得了。”
雍正還要問話,卻見嶽鍾麒尹繼善二人進來,兩個人都愣在燈下,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雍正不禁一笑,說道:“東美,是孫嘉淦代你盡孝,一路照顧老太太來的,你該好好謝謝他!”
“萬歲!”嶽鍾麒和尹繼善一齊跪了下去。還要行禮,雍正命止住了,說道:“都起來吧,朕就是來看看你們,看看嶽老夫人,沒有什麼要緊的軍國大事。見到老太太健朗,朕心裡十分歡喜。只嘉淦是瘦了一點,既已回京,不忙着到都察院就任,先歇幾天再說。你們幾個比起允祥他們身子好,朕心裡甚喜甚慰。我朝有幾個實心辦事的身子骨兒都不好,朕私裡疑惑,也許朕是求治心切,累壞了下頭人?這也不是小事,過了允二哥斷七之日,又是老佛爺的冥壽,朕演大戲給你們看。”
幾個人又復謝恩,嶽鍾麒這纔給母親請安。岳母卻不急着叫他起來,雙手扶杖激動得喘吁吁的,說道:“兒子,跪着聽你老孃說幾句。你也不用問我的安,我託萬歲爺的福,硬朗着呢!”
“是!”
“我十七歲入你岳家門,正是康熙十二年,算來已經五十六個年頭了。”老人兩眼古井一樣深邃,“你爹升龍當時是永泰營的千總。永泰營遊擊許忠臣是你爹的頂頭上司。他受了吳三桂的封誥跟着造反,升你爹當了副將。你爹是條好漢子,就那麼幾個兵,在自己營盤裡設筵邀請許忠臣,就筵上一刀殺了這賊!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兒!因爲誰也不防你爹突然會殺了上司,我當時也嚇傻了,釘子釘到地下似的動也動不了。許忠臣的親兵,還有你爹手下的叛兵幾次進帳篷。外面喊得地動山搖,‘殺掉嶽升龍一門良賤’!屋裡蠟燭被風吹得一明一滅。你爹對我說,‘女人事夫和男子事君一個樣,都是從一而終。許忠臣待我並不薄,我殺他是因爲他失了大節!現在我要突圍出去,你留着也只是叫別人作踐,殺了你。天幸我能走出去,將來給你立廟!’
“我說,‘這話不用你說,不過我想全屍。’當時就用帳上的帷帶懸樑自盡。
“誰曉得老天是什麼意思,三次懸樑,那麼結實的牛皮帶子生生斷了三次!我當時絕了念頭,一閉眼說,‘我的爺,你砍吧!’他的幾個把兄弟攔住了,說‘嫂子節烈不死,是大福之人,命不該死。帶上嫂子走,不定我們跟着沾光兒能活着出潼關!’
“就這樣,我跟着他們十七個人逃出去。也虧了那夜風大雨密,他們逢人就殺,我見路就逃……從前半夜戌時,到天明寅時遇上瓦爾格將軍的潰兵,才一道逃出潼關……”
岳母說到這裡嘆息一聲,衆人還浸沉在五十五年前那個可怕的秋夜裡,誰也沒有言聲。
“從打那時,朝廷但有出兵放馬的事,你爹沒有不上陣的。”岳母眼中炯炯生光,“他的官或升或降,一直當到提督,也還罷過官。那是朝廷的章法,我不管,也沒問過,可我知道,他沒有怯過敵。他幾次罷官受處分,都是因爲貪功殺敵作事太猛。沒有個陣前畏縮保名保位的!
“你如今的官作得比你爹大了,功勞似乎也比他強些兒。”岳母目光溫和地看着兒子,“我只是跟你說,咱們是身受兩世皇恩的人家。你爹跟聖祖爺,沒丟祖宗的人;你跟雍正爺,也不能給我丟臉。什麼叫‘夫死從子’?你爲忠臣,我自然是忠臣的媽,你當奸臣,我就成奸臣的媽。你都看見兩代萬歲爺怎麼待咱們兩代了。你爹祖籍甘肅,在四川當官,聖祖爺怕你祖母孤單,把你祖母安車蒲輪送到四川;你如今官封大將軍,皇上怕四川那地方熱,又接我來北京……”她的眼中迸出淚花,“我有吃有穿有錢花,膝下有孫有重孫,不要你的小孝順。今兒送我人蔘,明兒送我鹿茸的,你媽什麼都經過見過,不希罕你那些!你給我好好替皇上帶兵打仗,就是馬皮包着你的骨頭送到我面前,我只會歡喜,不會難過!”
嶽鍾麒一頭聽,一頭流淚磕頭稱是,哽咽着嗓子說道:“孃的訓誨兒子句句照辦……兒粉身碎骨移孝爲忠,答報皇上知遇之恩,您老只管放心就是了!”至此,已是聽得滿座噓唏。
“東美,起來吧。”雍正自己心裡也熱得發燙,眼中淚皆瀅瀅。他低緩地說道:“朕查閱過你的宗譜,你這一支是岳飛的嫡脈。岳飛這人,聖祖爺原有意定爲武聖人的。只干礙當時他抗‘金’,乃是滿人先祖,所以才選了關夫子。”他不無遺憾地自失一笑,“但聖祖與朕多次言及,岳飛此人大忠大義震古鑠今,堪足稱萬世楷模典型,就是抗金,那也是各爲其主。當初任你威遠將軍,有人曾說閒話,說你是岳家後代,身擁重兵恐有不利朝廷。朕照臉啐了他一口,說,岳飛能佐宋抗金,嶽鍾麒自能佐清抗準葛爾!這種人不懂史也不懂事,不知天理也不曉人情。朕說這個話,是怕你權重自疑。你不要存這個念頭,要聽到什麼閒話,就像家人父子,你寫密摺來,朕給你寬心開導。”嶽鍾麒拭淚道:“主上如此待臣,臣只能磨成粉來回報了!”“不要你磨成粉,要你好生辦差衣錦回京。”雍正笑道,“你現在只有一條,好好辦軍務,一切閒話不要聽。學施琅,不學年羹堯。施琅是鄭成功的部將,他滅臺灣收伏了鄭家。這是此時天心所在。年羹堯若有你這樣的賢母,若有你半分的忠忱,朕也斷不教他落了沒下場。凌煙閣上,朕給你留一位置!”
說了這麼一排話,雍正的心緒變得非常好,起身踱了幾步,至案前提起筆,略一沉吟,寫道:陳師鞠旅卜良朝,萬里餱糧備已饒。習戰自能閒紀律,臨戎惟在戒矜驕。劍瑩鵜清光閃,旗繞龍蛇赤羽飄。聽徹前鋒歌六月,雲臺合待姓名標!他仰面想了想,微微一笑又寫道:萬里玉關平虜穴,三秋瀚海渡天兵。裹糧帶甲須珍重,掃蕩塵氛遠塞清。寫完,笑道:“朕素乏捷才,御極以來政務匆忙,詩詞早荒疏了。勉成二章爲嶽鍾麒壯行耳!”嶽鍾麒這才知道,這兩首詩都是賞給自己的,慌得忙跪下磕頭領受,激動得兩脣哆嗦,連自己也不知道都喃喃唸叨了些什麼。
“很好。”雍正掏出懷錶看了看,“你娘母子今晚就住這上房,好好敘談敘談。朕和他們到西廂北屋,我們也聊聊,待一會朕去,你們不要再送。老人家有歲數的人了,早些安歇。這次東美來京,事關軍事機要,所以朕這就算親自送過了。明兒讓弘曆攜酒河干爲你長堤餞行就是了。”
於是一干人衆又跟着來到西廂。大家沒有再見禮,只雍正坐在正面炕上,其餘的人一概都在炕下環坐。雍正親手切開一個西瓜分賜衆人,自己取了一小塊吃着,笑道:“隨便用吧。朕一則是累,二則是爲二哥難過,心緒一直不好。倒是來這裡見見你們,心裡倒暢快了些。繼善,你怎麼不吃瓜呢?你回去了一趟,尹泰怎麼樣,身子還好麼?你母親好麼?”
尹繼善面對綠皮紅沙瓤的西瓜,淚眼汪汪只是發呆,竟沒有聽見雍正的話,身邊的弘曆推了推他,才猛地驚醒過來,慌得說道:“啊?啊!奴才任上諸事都好……”幾個人都聽得笑起來,弘曆又複述了雍正的話,才慌得說道:“請主上恕罪,奴才還在想着嶽鍾麒的母親,不免心有感觸,走了神兒了。”他跪了下去,免冠叩頭,顫着聲氣,喘着粗氣,好半日才道:“臣回府……回府……”下面的話竟接不上來,弘曆在旁代言,說道:“尹泰沒讓他進府。”
“爲什麼?”雍正面部肌肉不易覺察地跳了一下,“兒子千里迢迢回來,竟然拒之門外,這是什麼道理?這不近情理的老糊塗!”
“不不……萬歲!”尹繼善崩角兒頭叩得山響,慌亂得不知說什麼好,期期艾艾說道:“父親只是說,奴才現爲封疆大吏,位份甚高,理應先國後家。等……等見過主子述職後再……再見面不遲……”
衆人一聽便知,尹泰的原話決不會這麼溫存客氣。弘曆是太熟悉這家人了,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明白了。許是我作事不謹密,送繼善母親的禮物讓家裡別人知道了,惹出這場閒是非來。”尹繼善的頭磕得越發又急又快,結結巴巴說道:“王爺……王爺別這麼說。話不能這、這這麼說……總是繼善不孝通天,一……一人之過就是了。”
“不像話!”雍正將瓜皮丟進盤子裡,邊揩手邊仰着臉沉吟,“你起來。無非你家老醋罈子又翻了而已,也算不了大事。尹泰的生日是幾時?”
“回皇上……”尹繼善道,“是後日。奴才帶的壽禮都在驛館,送不回去……”說着他眼圈又紅了。
雍正默謀良久,也已揣透了尹繼善的爲難處境:既不能說父親的不是,也不能尋出替父親辯白的理由,又見了嶽鍾麒母子親情同沐皇恩,他不能不心有所感。這麼大的才子,這麼大的官,爲家事被折騰得如坐荊棘叢中,雍正也不勝嘆息。遂道:“你的難處朕已知道,什麼也不用說了。弘曆——”
“兒臣在。”
“你,”雍正臉上毫無表情,“你這會子就帶着繼善,一道兒去尹泰府,看他見兒子不見!”尹繼善大驚,忙道:“萬歲爺,您……這萬萬使不得——”“什麼使不得?”雍正接口說道:“朕就不信制不服你家主母那個河東獅子!你們只管去,回頭朕還有恩旨。這裡留着孫嘉淦俞鴻圖,我們說話,朕今兒心裡歡喜,這會兒只想多聊聊。明兒園裡見人多,反而不得——你們上去瞧瞧嶽鍾麒就走吧。”尹繼善還想說話,看了看雍正臉色沒敢再言語,出去了一會兒,但聽驛外車馬一陣響動,漸漸遠去。嶽鍾麒已是挑簾進來。
尹繼善和弘曆同車而行,一路都愁眉不展。弘曆眼見已進城,笑道:“你這人,那份幹練果斷英爽灑脫哪去了?有我跟着,老尹泰能抽你的鞭子?放心!”
“您能住在我府裡麼?”尹繼善搖頭苦笑道,“您不曉得,鞭子沒得抽的,那份罪難受,還不如痛痛快快挨一頓鞭子!唉……主子這又何必?我還有些事想稟主子和您,就這麼趕了我來了。”弘曆笑問道:“什麼事呢?”尹繼善吁了一口氣:“外頭謠言多極了。”
弘曆目光霍地一跳,盯着尹繼善不言語。尹繼善嘆道:“這會子只能簡捷着說一點,都是風言風語。有說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四爺的位登極的。”弘曆無謂地一笑,說道:“這早聽見過了。說隆科多將‘傳位十四子’的遺詔改了‘傳位於四子’是嗎?”
“不止這個。”尹繼善道,“這皇上就是爲了滅口,圈禁了隆科多。還說皇上……不仁,斬盡殺絕,阿其那塞思黑他們這些親兄弟也放不過。還說先太后不是病亡,是皇上和太后頂口拌嘴,太后一氣之下……懸樑自盡——也有說是觸柱……而亡的,皇上不肯把墓修在遵化,就是怕……怕……”
“怕什麼?”
“怕死後沒法見聖祖和列祖列宗!”
弘曆身子猛地向後一仰,他一時也驚呆了。眼見外面燈火輝煌,已到尹泰府邸。但他心裡亂糟糟的一團,無論如何按捺不住起伏的心潮。弘曆直到停車,還在發怔,良久才道:“你先下去,我稍定一下神,我就下來的。”“四爺,”尹繼善道:“是我孟浪,不該這時候說這些。其實還有好消息,我和東美原準備從容密奏的。您別吃心。”說着便下車,在車邊站着。待管家迎上來看時,弘曆已定住了心,也下了車。
“是二老爺又回來。”那管家舉燈睃了半日,笑道,“二老爺,不是小的們大膽,實在老太爺脾性不好。這會子還和老太太生氣呢!方纔傳出來話,說二……二老爺要是再回來……還是請先回去……”
他話沒說完,“啪”地一聲臉上已着了一記耳光。
“你滾進去!”弘曆一肚皮的五味不和,怒喝一聲,“告訴尹泰,寶親王來拜望他,問他見是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