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掞到這裡來,原本不指望佟國維聯名具保,只爭取他袖手旁觀不要壓制就算滿意,見他如此慷慨,親自簽名,意思還要勸張廷玉馬齊也來保太子,不禁大起知己之感,接過紙來,已是老淚縱橫,說道:“佟相,想不到你……忠義如此!我原想佟氏一門與索額圖有隙,雖不至幸災樂禍,斷然不會援手的……太子是國本,國本一動人心難以收拾……你這樣肝膽相照,倒叫老夫愧怍,這人,是從哪裡說起喲……太子,太子……你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真恨我自己,爲什麼當時不抗旨,一同去承德……你這不中用的王掞……”他語無倫次地說着,已是淚溼袍襟。佟國維見他如此傷感,突然升起一種自愧的內疚,心裡一酸,也墜下淚來,撫慰王掞道:“老先生不要過於悲慟。保太子固國本,是臣子分內的事,我雖不敏,也不至於糊塗到大體也不識。你且安心,太子的事還沒有最後定下來。就我知道的情形,萬歲爺六天六夜都沒閤眼,又知道了大阿哥魘魅的事,聖心尚在猶豫。太子縱有過錯,也是叫人害的,這就有保奏餘地……”
“唉……”王掞悽然長嘆一聲,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是正統道學,壓根不相信什麼妖法能害人,太子柔弱無能,在他看來是可醫之病,但風言風語聽到他那些宮闈曖昧,要是真的,可就枉操了一世的心了……想到此,更覺刀子剜心般難過,竟自放聲大哭起來。佟國維又好一陣才勸住,親自送他出府不提。
朝局在急劇地變化。康熙馬不停蹄回到北京,第二天便命張廷玉齎詔,會集百官到天壇,告祭天地,明發了廢黜太子胤礽的文告:
總理河山臣愛新覺羅·玄燁謹告昊天上帝:臣以涼德,兆緒丕基四十七年餘矣。於國計民生,夙夜兢照,不徇偏私,不謀羣小,不敢少懈,此匪特天下臣民所共知,冥冥上天,實鑑臣心!然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居青宮之位,不思上進,狂易成疾。臣觀其舉動,不法祖德,不遵臣訓,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義之行,鳩聚黨羽,暴戾,戮辱廷臣。臣思祖宗艱難締造之宏業,豈可付諸此人?用是薰沐脩敬,上奏於天,即將胤礽廢去儲君之位。設大清國祚綿長,乞請增臣壽算,臣必殫精竭慮,孜孜求治以付上蒼憫生之德;設天禍大清,則請賜臣速死,以全臣令名,免睹不忍言之慘劫……臣不勝屏營顫慄,椎心泣血謹告以聞!張廷玉讀着,想到康熙方纔口授詔書時慘痛的面容,病骨支離的身體,看了看下面黑鴉鴉的羣臣,見前面一列阿哥有的低頭不語,有的摳磚縫兒,有的泰然自若,一副副毫不動心的模樣,心裡一灰,也自滴下淚來。哽咽着拜了壇,揮手命各官散去,便上轎回乾清宮繳旨。阿哥們已知皇帝欠安,便也跟着由西華門遞牌子進大內請安。
康熙戴着小毛薰貂緞臺冠,貂皮黃面褂外套着醬色江綢面天馬皮袍,手裡捻着一串椰子王方佛朝珠,在乾清宮西暖閣正等着張廷玉回來。馬齊和佟國維一邊一個長跪在地,靜靜望着康熙,都沒有說話。見劉鐵成和張五哥導着張廷玉上了丹墀,德楞泰便進來稟說:“張廷玉回來了。”康熙便立起身來。
“主上,”張廷玉神色黯然,緩步走到須彌座前,雙手將祭天文告捧上,說道:“臣回來繳旨。”康熙沉甸甸向文書躬施一揖,接過來,長嘆一聲,轉交給侍立在旁的李德全,坐下問道:“下頭有什麼話沒有?”張廷玉此時沒了祭天使者身份,先請了安,便跪在佟國維下首,勉強笑道:“沒有什麼話。阿哥爺們也遞牌子進來了,在天街候旨。奴才從乾清門進來,見王掞跪在門前,哭着求見主子。主子見他們不見?”康熙怔了一會兒,說道:“阿哥們不要進來,望宮請安,打發他們回去。叫……王掞進來吧。”
張廷玉答應着出去了,偌大的殿中又恢復了寂靜,連殿外輕手輕腳走路的太監的動靜都聽得見。馬齊和佟國維的心裡都有些焦灼不安。按理說,廢一太子就該立一太子,原以爲告天文書中必定要涉及這事,但卻一個字也沒提,皇帝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正低頭悶思,康熙輕咳一聲問道:“佟國維,你在想什麼?”
“奴才……”佟國維猝不及防,慌亂了一陣,靈機一動,說道:“奴才在想太子的事。”這話圓滑得四邊不落地,既可說是想胤礽的事,也可說是想選新太子,馬齊聽了不禁暗笑,康熙卻道:“這是當今第一要務,當然應該想一想。胤礽被廢,一半是被人魘鎮,已不堪爲人主儲君,一半是他自己,不讀書,不修德。他本是個伶俐人,聰明才學比別的阿哥不在下,要是像三阿哥那樣肯讀書,八阿哥那樣又讀書又肯修德,怎麼會着了小人的道兒?”
兩個人把康熙這話每一個字都掰開、揉碎了,仔細咀嚼着。看來康熙是屬意於這兩個阿哥了,但再細比較,似乎八阿哥更佔先枝!正想着,康熙又道:“但老三老八,朕也有不取他們處。三阿哥摘章業涗,八阿哥寬柔無度,兩個人都沒有老四那點剛骨,看來天生人降於世間,總難集全德於一身啊……”正說着,張廷玉帶着王掞進來,剛向康熙行了禮,王掞已匍匐在地,痛哭失聲道:“萬歲!究竟太子身犯何罪,無端地就廢了?……”
“無端?”康熙待他剋制着住了聲,冷冷問道,“他犯的罪由都寫在詔書裡,告天文書裡,你沒聽見?”王掞連連頓首,說道:“臣見了也聽了,捕風捉影言之無物——他爲三十五年太子,就憑几句空話就廢了?這何足以取信於天下?”康熙盯視着激動得渾身顫抖的王掞,一時沒有說話,良久才道:“王掞,你一定要知道,朕抽空兒獨自和你講。撇開他暴戾這一條,你平心想想:他主持政務,出了多少弊政?科場舞弊,他治不了;官員結黨營私,他治不了;捐賦不公,獄訟不平,地土兼併,他都一籌莫展——朕要的是能治國平天下的人,他夠得上這一條?”
王掞叩頭有聲,朗然答道:“這些賬難道都算到太子一人頭上?”康熙哼了一聲,說道:“當然不是,所以朕沒有治他的死罪!你是他的師傅,太子失德,你有重責在身,朕自然要一一清理。”王掞聽着康熙的話,一挺身跪直了,說道:“臣有罪,萬歲就是不說,臣自己也知道,爭明瞭道理,朝廷不處分,臣也羞在人間。但上書房諸大臣平素明哲保身,於太子毫無贊善之言,諸王諸阿哥各自爲政,萬歲也未加抑制,萬歲難道無責任?諸臣工難道無責任?如今太子被廢,人言洶洶皆曰可殺,請萬歲默察,小人輩諛奉於前,設陷於中,下石於後,該殺不該殺?而今獨自說太子失德,難道不失公允?……”
“叉出去!”康熙不等聽完,已是赫然震怒,大喝一聲,“他要做比干,朕成全他!”
張廷玉馬齊佟國維早已聽得渾身冷汗,自他們入上書房,從來還沒有見過哪個臣子敢這樣和康熙說話,以康熙德威勢炎,稍稍變臉,沒有一個不嚇得魂不附體的,王掞居然一攬子罵盡文武百官,連康熙的“責任”也掃了進去!滿殿侍立的太監也人人臉色慘白,腿肚子直轉筋,半點不敢怠慢,早過來三四個,架起王掞便向外走。王掞索性放聲大哭:“老佛爺,先帝爺呀……你們睜開眼看看……他們要把少主子往死裡治啊……”
“回來!”
康熙突然擺擺手,命人架回了王掞,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平靜,盯着王掞半晌方道:“你罵得好!這是朕一生中第二回聽人罵,頭一回是郭校罵朕是桀紂之主,看來你給朕還是留了情面。一個朝廷裡也得有兩個這樣的,所以,朕不罪你!”
“我不要皇上恕我!”王掞瞠目說道,“我請皇上恕了太子以安天下!”
康熙搖了搖頭,說道:“那是另一回事。朕並沒有怎樣胤礽,他如今已經去了刑,倒是大阿哥,朕已嚴令圈禁!王掞你是書香人家出身,什麼書沒讀過?天下重器,非君子不可託,這道理不懂麼?自朕本心而論,也爲胤礽好。丹朱不肖,堯也廢了他的太子,太甲荒淫,湯帝放他去桐,吃點苦頭,他或許變成個好人!”張廷玉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麼比出太甲放逐的掌故來了?太甲放桐,三年改過,又復了太子位,這個學貫古今的皇帝,到底是什麼心思?正胡思亂想,康熙又道:“朕意已決,今日就發明詔,由百官從阿哥中舉薦,推舉誰爲太子,朕一惟公意是從!”
“萬歲,”佟國維還在想着康熙前頭的話,“羣臣公舉,前無古例,恐怕又生事端。萬歲屬意於誰,定下來就是,何必再徵詢下頭?”康熙冷笑道:“你和馬齊一個滿人,一個漢軍旗人,學學張廷玉,好生讀點書!前明昏君立儲,還要徵詢臣下意見呢!”
王掞早已停了哭,只臉上還掛着淚痕,盯着問道:“萬歲,要是臣下仍舊保舉太子爺呢?”
“豈有此理!朕已經說過,一惟公意是從!”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半晌方轉臉道:“只是要秉公,朕不許有拉幫結派的事。聽說你王掞弄了個聯名奏摺保胤礽?你那個不算!”
衆人都辭了出去,康熙看去顯得很疲倦,便叫了張五哥進來,由何柱兒捶捏着,和張五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張五哥,”康熙半閉着眼問道:“你是下頭百姓裡來的,據你看,哪個阿哥最好?”
“十三爺……”
康熙似乎很意外,瞿然開目問道:“何以見得?”張五哥低垂了頭,說道:“奴才窮家子出身,販過私鹽,被官府拿住。十三爺巡視時放了奴才,訓斥官家說:‘真販私鹽的是鹽道鹽梟,運升斗鹽靠氣力養家餬口的,你們往後不許拿!’十三爺知道下情。爲人仗義,是好樣的……”康熙聽着,已閉上了眼。十三阿哥再好,也不能當太子啊!張五哥見康熙只是睡不沉,輕聲道:“主子,我就守在這,憑誰不叫驚動您,您實在該睡個好覺了……”
“朕睡不着……”康熙懶洋洋說道,“一閉眼,就夢見祖母、母親、皇后……一閉眼就是她們,她們都不歡喜……你既說十三爺好,叫人傳旨……放他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