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允踽踽辭出去,雍正又出了一陣子神,覺得兩腿有點酸困,便命劉鐵成隨駕,坐了明黃軟轎徑回養心殿。在垂花門前下轎時,卻見範時捷、孫嘉淦、劉墨林在門前跪迎。還有一個官員穿着四團龍褂、仙鶴補子,珊瑚頂子後還拖着一枝雙眼孔雀花翎,雍正卻不認得,由着他們磕頭行禮,也不言聲,一擺手便進了養心殿。允、張廷玉、隆科多、馬齊四個人早已候在丹陛下,忙迎了上來。
“方纔和老十四一道兒去看了看十七格格。”雍正進養心殿東暖閣坐下,覺得有些悶熱,要了冰水分了衆人,自呷了兩口,說道,“順便兒還到鹹安宮看了二阿哥允,聽見大哥也病着。允,內務府是該你管,這些事還該奏朕一聲的。”
允見他一屁股坐下便尋自己的事,心裡的火一竄一竄。但他坐定了主意“守時待變”,決不因小失大,因躬身一禮,小心翼翼說道:“這是臣弟的疏漏。內務府檔上這些都記着的,臣以爲他們已經進呈御覽,就沒有另行奏明。皇上既這麼說,臣弟以後留心就是。”
“這事不大,關乎朕的名聲。”雍正不鹹不淡地笑道,“大阿哥不去說他,是自作孽,給他個天年就對得住他了。二哥呢?到底是當過太子的人,與朕曾有君臣之緣,不可屈待了,叫後世人議論朕不知照應。說說看,他的事怎麼料理?”
衆人不禁面面相覷:“怎麼料理?”問得這樣不着邊際,怎麼回答好?馬齊當年在康熙皇帝廢黜太子時是力薦八阿哥允繼任太子的,聽雍正話意,頗有同情二阿哥的心思,自覺不能不有所表示,因欠身道:“皇上聖慮極是,仁者一念必上通於天!二阿哥當年爲羣小所圍,自幹天怒,失望於先帝,但幽囚已過十幾年,若皇上觀其果然洗心革面,自當施雨露之恩,使其沐浴聖化之中。循前朝古例,可廢爲庶人。若加恩賜一爵位,也在情理之中。”張廷玉聽着心中暗自掂掇:馬齊一番牢獄之災,果然長進不少,話說得密不透風,又顯得替皇帝着想,又體驗到昔日舊情,玲瓏得無可挑剔,因立刻附和:“馬相說的是。究竟如何施恩,請皇上聖裁,臣等依古例參贊。”
“朕總歸難棄手足情分啊!”雍正蹙額太息一聲,“給他個親王,在通州劃一塊藩地榮養,你們覺得如何?”說着便看允。允一時還弄不明白,忽拉巴的想起允的事——這皇帝打的什麼算盤?不及細想,說道:“這是天理。依臣弟看,就叫‘理’親王,如何?”隆科多也道:“奴才也覺得這個名字好。能時時提醒二爺不忘皇上帝德深恩。”
張廷玉擰着眉頭只是沉思,待衆人七嘴八舌說完,方徐徐說道:“廉親王想的這名字不差。不過據奴才思量,二爺畢竟是犯過的人,不然,先帝不會廢掉他。犯過而後補,謂之曰‘密’,這一條必須昭示出來,才能順理成章不致使天下臣民有所誤會。所以,竟是‘理密親王’爲佳!”
“好!”雍正不禁擊節稱賞,“衡臣就照這意思擬個詔書明發天下。”說罷,轉過臉問張廷玉:“方纔進來,見範時捷他們幾個在垂花門外,那個戴雙眼孔雀翎的是誰,朕怎麼沒見過?”
張廷玉忙道:“那是孔毓徇,廣東總督——”話未說完,雍正已想起來:“朕知道了,前日硃批奪情起復的,朕說呢,怪不得穿着四團龍褂,原來是聖人家人——叫他們都進來吧!”李德全答應了一聲忙退了出去。雍正又道:“朕就要下河南,說不定繞道山東回京。十天半月怕回不來。一是想看看河工,二是體察一下吏情民情。五月端陽過後,大約年羹堯回京前,朕就趕回來爲他慶功。”說着因見孔毓徇等四個人魚貫而入,看着他們行罷禮,只點了點頭接着說道:“寶親王代朕去勞軍,京裡自然是弘時坐纛兒,弘時那邊,朕自然還要叮囑幾句。京裡八弟和十三弟,你們照舊辦自己的差,瞧着弘時有不是處,要拿出皇叔的身份管教。朕只帶廷玉去,馬齊留在上書房主持六部雜務。小事你們自己做主,大事快快遞到朕行在,自然也就妥帖了。”衆人聽了忙躬身稱是。允說道:“整頓旗務的差使太繁。臣弟還要籌辦迎接大軍凱旋的事。九弟自然要隨年羹堯回來的,如今十弟在張家口左右無事,可否命他回京幫辦?”
“再說吧。”雍正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他轉臉問孔毓徇:“你是從廣東回來的?”孔毓徇和範時捷、劉墨林、孫嘉淦幾個人正呆呆地聽,不防突然問到自己,忙磕頭答道:“臣是從廣東回來。家母仙逝後,臣即就地丁憂守制,接萬歲旨意,即扶柩北上,將家母靈柩安置曲阜。皇上,臣自幼而孤,家母夜夜紡織直到五更,供臣習學才致有今日。萬歲以孝治天下,奪情之旨臣實不願奉詔,又不敢不奉詔,特晉謁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實在不忍背親忘恩怡然務外,求皇上默察臣心,待守制期滿,臣自當勉盡臣道,爲皇上盡力辦差。皇上……您何取此不孝之子?”說着,已是潸然淚下。
“忠孝本爲一體,講的只是個‘心’字。”雍正神色黯然,“朕的母親不也……唉,不必說了。你在職守制也一樣嘛!當然,朕也要成全你的孝心——馬齊!”
“臣在!”
“告訴禮部,去曲阜弔祭毓徇母親,追封一品誥命,諡號‘誠節’,立坊表彰!毓徇,心滿意足否?” шшш✿Tтkǎ n✿℃ O
孔毓徇激動得渾身顫抖,伏地連連頓首,已是泣不成聲:“臣勉從聖命……以忠爲孝,報皇上高厚無極之恩!”衆人見他如此孝心,皇帝又如此厚恩加禮,也都不覺悚然動容。雍正卻已平靜下來,用碗蓋撥了撥茶上浮沫卻又放下,皺眉說道:“廣東離京太遠,所謂‘天高皇帝遠’,吏治昏亂天下第一。就如新會一門九命,這樣的大案拖了一年有餘,自朕即位至今下過三次硃批,居然就拿不到正凶!據你看,到底是什麼緣故?”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廣東新會惡霸凌普,爲爭一塊風水寶地,夜半舉火燒殺胡家一門九口,凌家不知花了多少銀子,上下買通縣府道直至臬司衙門,連撤了兩任按察使,至今仍說“無證據”而不能緝拿凌普。這是震驚雍正朝野的一件大案,上書房才所以擬票將現任廣東總督蘇木提撤差,由孔毓徇奪情復任,聽見雍正詢問,都睜大了眼盯着孔毓徇。
“萬歲,”孔毓徇頓首答道,“臣是守制丁憂的人,閉門不出,也聽到了不少話。但這案子不是憑‘風聞’就敢冒奏的,臣向萬歲借一個人觀審,三月之內如不結案,請取臣的首級!”
“誰?”
孔毓徇將手一指,說道:“他!”
人們目光都轉向孫嘉淦。孫嘉淦並不認得孔毓徇,他是爲廣西藩司鑄錢局不肯照“銅四鉛六”鑄雍正錢,專門來上本參劾廣西布政使曲森的,見孔毓徇如此信任自己,冬瓜臉立時漲得血紅。因將自己晉見皇帝本意說了,又道:“既然孔兄信得過,皇上只要恩准,我就去!”
“朕也信得你。”雍正目中喜悅的火花一閃,說道,“既如此,朕給你個名義,欽差兩廣巡風使,審結這案,也不必急於回京,福建雲貴川也都看看,回來細細奏朕。”
“扎!”
雍正立起身來,看了看範時捷,說道:“劉墨林是朕叫進來的,你遞牌子請見,有什麼事呀?”範時捷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說道:“臣有造膝密陳的事。”雍正掃視一眼衆人,笑道:“這裡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麼你說就是。”範時捷也看了看衆人,說道:“萬歲今個乏了,臣請先告退,寧可改日再遞牌子請見。”
他的話雖然說的淡,卻是斬釘截鐵,人人聽着心裡不是滋味。雍正鐵青了臉,看着滿不在乎的範時捷,突然想起那年在暢春園範時捷學驢叫和允祥嬉鬧的事,又不禁破顏一笑,說道:“既然如此,廷玉你們散去吧。墨林留下和朕說話兒。範時捷,劉墨林不礙你的事吧?”範時捷磕頭道:“劉墨林不礙。”說得衆人各各無趣,只得請安告退,心裡沒有一個不膩味這個範時捷的。
“擺一盤棋!”雍正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朕和劉墨林下棋,你有事只管說。”
於是邢年高無庸抱了雲子兒圍棋盒子,布了棋盤,劉墨林執了黑子,小心翼翼應對雍正。劉墨林是出了名的“黑國手”,號稱棋王的允祥也不是他的對手。雍正儘自最愛下圍棋,卻是一手屎棋。雍正見他架勢,便知他又要下和棋,便道:“劉墨林,下棋是玩兒嘛,爲討朕的歡喜,每次都下和棋,你也不嫌費心!只管放膽攻,贏了朕,朕有賞!”一邊着子兒,又對範時捷道:“你不是要造膝密陳?有什麼說的?”
“臣要告年羹堯?”
劉墨林是已奉聖旨,跟隨四貝勒弘曆前往西寧勞軍的,聽見這話也嚇得一哆嗦。看雍正時,卻是面無表情,盯着棋盤一邊想着應對着子兒,口中說道:“年羹堯是有功社稷的人,你應差不力,不肯聽年羹堯節度,有參本參劾你,已登在邸報上。朕處分的旨意還沒下,你倒先來告狀?”
“臣知道年羹堯有功。”範時捷面無懼色,從容說道,“臣告的是他的‘過’。況且臣先奉命調任,年某立功是後來的事。若論私交,臣是年羹堯舉薦升任甘肅巡撫的,但臣以爲年羹堯功再大,他不是皇上,臣不能忠於年羹堯,只能忠於皇上。皇上要覺得這個巡撫是年羹堯給的,事事都得聽年羹堯的,臣寧可不要這個紅頂子!”
“唔?”雍正食指中指夾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盤,略一頓,說道:“你說實的,要盡是這話,朕就當是你離間君臣的讒言!”雍正這些話刀子似的尖刻,劉墨林頭上已經浸出汗來,範時捷卻並不在乎,叩頭說道:“是!年羹堯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宗室,他的帥旗憑什麼用明黃色?”雍正笑着指指棋盤一角,說道:“墨林,這個角朕要點方——旗上用明黃,是御賜的,你大驚小怪幹什麼!”
範時捷抗聲道:“他束的明黃帶子,也是御賜的?他吃飯,叫進‘膳’;他賞人東西,叫‘賜’,這是人臣應該做的?”①這裡的“進膳”,見《永憲錄》卷3,203頁。
雍正停下了手中的棋,厲聲問道:“你是有密摺專奏權的,這些事爲什麼不告訴朕?你早做什麼去了?”“回皇上話!”範時捷揚着臉道,“臣早就奏了,黃匣子都由年羹堯軍郵直遞。這在巡撫衙門簽押房裡都存了檔的,有記錄在案,不信您下旨查查!”雍正隨手下了一子,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這些事允祥曾含含糊糊說過,也曾專門派人到蘭州查過檔,但並沒有查到密摺寄檔存根票和記錄,他的心突然變得有些煩躁,惡狠狠說道:“朕查過了!你的話十九不可信!朕知道你那點子心思,年羹堯受朕寵信,你妒忌,他立了功,你又想他必定功高震主,所以趁熱竈窩兒要和他生分,爲自己將來留地步兒——因爲你畢竟是他薦的,羽毛豐滿翅膀硬,怕落過攀附權臣的名兒,可是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