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嘍!”店小二高唱一聲,“給老客上酒嘍!”忙不迭便下樓去了。頃刻已安置停當,範時繹也不勸酒,自己也不喝,只撿着飯菜自用。蔡懷璽和錢蘊鬥二人卻甚放肆,左一杯右一杯一碰即飲,那喬引娣幾乎不動箸,怔怔地只是想心事,範時繹也不敢多勸。因此,這餐晚飯儘自豐盛,卻吃得十分沉悶。漸漸地,西南那桌客人的行令聲倒漸漸聽進去了。
“猜謎兒太費神了,”靠窗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胖子說道,“總是賈先生贏。本是請他吃酒,倒弄得我們都醉了——我們換酒令,要先說一個字,加個字又成一個字,去掉偏旁換個偏旁仍成一個字,末後加個俗語不能離題——”旁邊一個年輕一點,留着八字髭鬚的說道:“石江,你這不是吃酒,是難爲人嘛!什麼這個字那個旁,羅唣死了,今兒我們齊心合力,贏了這個賈仙長,也就不枉了這個東道了。”
範時繹聽着瞥眼看去,果見石江挨身坐着一個道士,也沒穿八卦衣,只頭上挽了個髻兒,披着雷陽巾,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不禁暗想:這就是那個“賈仙長”了①賈道長、賈士芳,又名文瑞,北京白雲觀道士,可能會按摩、氣功之術。據《清世宗實錄》等記載,雍正七年允祥薦爲雍正治病,無用遣出,次年李衛又薦入官,兩個月後被處死。本卷第十二、三十、四十一、四十六回多次寫到他,成本卷中一個毋穿性人物。,這麼年輕,能有多少道行?思量着,聽賈道士說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無非要我多吃點酒好給你們推造命。其實人之造化數與生俱在,非大善大惡不能稍作更易。就今天酒樓上這些人,盡有橫死刀下的,我就說明白了,白給人添心事,有什麼益處?還是俗語‘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問明朝是與非’的好。”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想請仙長給我推一推。”石江笑道,“既然‘今朝有酒’,我請賈神仙先醉——我起令了!”因唱歌似地吟道:
良字本是良,加米也是糧。除去糧邊米,加女便成娘——買田不買糧,嫁女不嫁娘。
吟罷,衆人鼓掌喝彩,八字髭鬚笑道:“好!我甘鳳池今兒也下海,聽我的——”因朗聲道:
青字本是青,加水也是清。除去清邊水,小心便成情——火燒紙馬鋪,落得做人情。
說完,自得其樂地呷一小口,對身邊一個又黑又瘦的秀才說道:“曾靜①曾靜,湖南永興人,讀書世家,困貧棄舉授徒,曾讀呂留良文章,深受影響,有《初新錄》表述反清立場。派門人張熙投書嶽鍾琪策動反清,嶽告發後被審訊。雍正七年九月將上諭及他的口供等編《大義覺迷錄》,由曾靜張熙宣講。乾隆繼位後將二人處死。這裡寫他與甘鳳池交往,則系虛構。,你是東海夫子呂先生門生①呂留良(1629-1683)號晚村,浙江石門人,順治十年秀才,後悔取清朝功名,剪髮爲僧拒薦博學鴻詞,散家財反清事敗,寡居授徒。宣傳“華夷之分,大於君臣之義。”著作雖未刊行卻廣爲流傳,是著名理學家,人稱“東海夫子”。曾靜案發,雍正嚴令焚禁他的言論著作。在他死後49年,被剖棺戮屍梟示,家族盡遭殺戮和嚴懲,並誅連甚廣。,瞧你的了!”曾靜笑道:“這個有何難哉?”因道:
其字本是其,加點也是淇。去掉淇旁點,加欠便成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正陪着喬引娣吃飯的範時繹心中不禁一動。突然想起重陽節那天,自己帶兵闖進景陵拜殿,赫赫有名的大將軍王、皇帝的嫡親弟弟允連自己心愛的奴婢喬引娣也無力保護,生生從他面前帶走了,自己可不是那戲龍的蝦,欺虎的犬麼?這些話聽着是太刺心了。範時繹竟端起粥來慢慢地喝,連蔡錢二人也都凝神靜聽。範時繹也想看看這個乳臭未乾的“神仙”有什麼門道,張了張口沒說什麼,只胡亂吃着側耳靜聽。卻見賈道士以箸擊碗說道:
奚字本是奚,加點也是溪。去掉溪旁點,加鳥卻成。——君不見五大夫百里奚,山妻破扉烹志
又道:“憑這些酒令,你們難爲不住賈士芳。下一個輪到石施主了,你要說的令我寫在那邊水牌上,說出來有一字之錯,罰我吃一罈子酒!”
“好!”
衆人不禁轟然叫妙。範時繹這邊幾十個人本來吃飯吃得沉悶,此刻連親兵、護衛、宮女都停了箸,呆呆地望着那邊桌上,只見賈士芳徐徐立起身來,向室中衆人橫掃一眼,看到範時繹這一桌,目光熠然一閃,卻沒言聲,背轉身提筆在粉牌①舊時客棧爲方便客人題詩,專門設的白漆木板,用過可以用水洗淨。——原註上疾書了幾行什麼字,翻了牌子,轉臉對石江笑道:“請你說出來,看我猜得對不對。”
石江已經看愣了,世間真有這樣的神技?他翻着眼皮,搜索枯腸,半晌才道:
相字本是相,加水亦是湘。除卻湘邊水,雨下便成霜——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話音剛落,賈士芳已將水粉牌翻了過來,一邊笑道:“我把‘亦’字寫成了‘也’字。看來大道沒有圓融啊!”此時衆目睽睽,所有的人都盯向那塊三尺見方的牌子,果然見除了“加水也是湘”中間一字微有不合,其餘竟然全部契合。頓時,連範時繹帶來的人也都嘖嘖稱奇,滿屋都是議論聲。石江幾個人已站起身來,笑說:“雖然猜中,你自己說出錯一字罰酒一罈。請君入甕!”——那地下襬就的兩壇三河老醪,其中一罈尚未啓封——打開了就大碗傾。那賈士芳也不推辭,等着一碗接一碗喝了,霎時壇空碗淨,已是酡顏微醺,對勸菜的石江說道:“你不是問功名麼?你說一個字,我來爲你推算。”石江道:“我早想好了——你猜猜看。”
“是個‘乃’字,是麼?”
“是。”石江道,“這個字難拆。”
“不難。你問的功名,乃字是缺筆‘及’字,你終身不得及第。”
站在旁邊的曾靜笑道:“純是遊戲,我是聖人門生,就偏不信你這些把戲。我出一個‘也’字,你玩玩看。”“這是個終身蹭蹬的字。無馬不成‘馳’,無水不成‘池’,雖有‘力’而‘走之’不全,天羅地網布定,你走投無路!”曾靜“撲”地一口酒笑得全噴了出來:“這個牛鼻子,年輕輕的如此搗蛋——你要能說出我的家世,我就服你!”
“你三歲喪父,七歲喪母。”賈士芳端詳着曾靜,“舅母收養了你,想逼你學生意,你又逃回家裡。你伯父想吞你家產,趕你出來,幾乎逼你自殺。你嬸母和你死去的母親要好,不忍曾家絕後,出私房錢資助你外逃山東,投奔東海去找呂留良。你在山東進學爲秀才,呂留良死,你又返回湖南收拾家業,迎養嬸母,教讀爲生——我說的可有一字之謬?”
曾靜先還怔怔地聽,聽到後來,兩腿一軟坐回凳上,已是面如死灰。喃喃說道:“你不是人,你是鬼……聖人不雲之外,我不能信你的——你一定在哪裡打聽過我曾靜的慘史……”賈士芳笑道:“之外存而不論,是聖人不以鬼神說教,不是聖人不懂得。天下億萬廟堂,若沒有靈響,誰肯信他?”說着一轉臉,對着旁桌看得目瞪口呆的一個軍官,又道:“這位兄弟,我總沒有打聽過他的‘慘史’吧?——他也是七歲喪母,繼母不良,調唆他父親把他逐出家門,流落湖廣、江南,又輾轉到河南陝西,遇貴人收留,從軍打仗,積功到五品——你是不是?”
“是!”那軍官已被賈士芳說得滿臉淚痕,竟忘了身份,一挺身答道:“您真是活神仙!我叫霍英,是四川人,真服了您吶!請先生指明,我爹還活着麼?”賈士芳隨口答道:“你出走三年父親就病死了,你繼母帶你繼母弟另嫁。你不要哭,這是孽緣,你也不要報仇,你繼母嫁到這家苦受折磨,幾乎天天捱打,冥冥報應,有人已經替你出氣了。”說着轉臉又問曾靜:“你可服氣?你的磨難還在後邊,若肯入我道門,爲我弟子,我以五行顛倒爲你除去霾雲,顛簸紅塵,否則有一日你終歸悔恨莫及的!”曾靜目光如醉,盯着幽幽的燈火,喃喃說道:“恐怕你這點左道旁門還收伏不了我。君子知命……苟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範時繹眼見自己的人被這個莫名其妙的道士漸漸迷惑,一個個竟躍躍欲試想請他推算造命,正要起身帶人下樓,身邊的蔡懷璽突然大聲叫道:“那位仙長,肯屈駕過來給我這一桌觀觀氣色麼?”賈士芳仰面咕咕又牛飲一碗,笑着從容一點頭,隔桌子過來,一邊走一邊對那羣軍校一一指點。
“存心善些兒。已經死了兩個兒子了,不曉得警惕麼?”
“你家門山向不利,偏西南了,向南正過來,你母親的病就不治自愈了……”
“良善人,公門裡頭好修行。你自己福薄,可以見兒子孫子身登龍門。”
“天道福善禍淫,祖德原本不薄,都給你折盡了。你養的那幾個小廝,總有一天奪了你命去……”
……一路說着,賈士芳款步踱過來,站在錢蘊鬥身後立定了,卻一時不言語,盯着衆人嗟訝一嘆,彷彿不勝感慨。範時繹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道:“《道藏》萬卷浩如煙海①道教經典彙集成“藏”始於六朝。唐開元編《三洞瓊綱》。宋初有《崇寧重校道藏》等,宋徽宗時刊印的《萬壽道藏》,是金元各藏的藍本。明代《正統道藏》和《萬曆續道藏》,卷帙浩繁,內容寵雜,收有一千多種書,爲現今通行本。,不在口舌之間,你不安分,挾技入世,淆亂視聽,已經犯了天威。你不收斂,恐怕禍到無門。”
“我學成道家三昧,奉師命出龍虎山濟世,濟世也是修道。”賈士芳滿不在乎,笑嘻嘻說道,“這酒樓上三十一人,你們盡有相識不相識的,於我卻沒有秘密。我不違天行事,天也無奈我何。你看——”他說着手指成蘭花狀一彈,滿樓五六支蠟燭突然同時熄滅,樓上頓時漆黑一團。人們被他突然露這一手驚呆了,竟誰也說不出話,漆黑中聽賈士芳的聲音甕聲甕氣,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太黑了吧?今天十月二十六,這時候不該有月亮。我借來一片清光,爲諸位佐酒。”
衆人驚怔間,外邊濃重的雲已經散爲蓮花雲,透明的,粉色的蓮瓣中略帶遲疑地閃出一輪明月,銀色的清輝從南邊一溜亮窗灑落進來,滿樓都是融融宜人的月光。
“這是‘小道’能辦的?”賈士芳滿意地看着對面目瞪口呆的範時繹,格格笑道,“這樓爲我設,此雨爲我興,那河爲我漲,彼橋爲我坍,這是一會人物,天意是天意,我勉盡人事而已。”範時繹按捺住心頭的驚慌,悄悄用手按住了劍柄,悶哼一聲,說道:“你是白蓮教的吧?我雖是武將,卻是文進士出身。自幼飽讀史籍,何事不知?顛倒五行陰陽,你曉得前明徐鴻儒①徐鴻儒,明代山東農民起義領袖。萬曆時與王森父子利用白蓮教秘密活動20餘年。天啓二年以紅巾爲幟起義,稱巾興福烈帝,集10餘萬人,切斷江南至北京漕運,並得到四川白蓮教響應。後分散作戰爲明軍鎮壓,他戰敗犧牲。?你老實點,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爲你設!”賈士芳將手一擺,已又是燈明月暗,竟向範明繹一躬致謝,“你的話和我師父的話一樣,是正理,所以我不駁你,但我確不是白蓮教。乃是江西龍虎山婁真人關門弟子,專門出山了卻俗緣。我不悖理違法,從善行濟世,你鋼刀雖快,難殺我無罪之人——這位先生,方纔你叫我,來爲你推休咎的麼?”他把臉轉向了錢蘊鬥。
錢蘊鬥和蔡懷璽都被他方纔的幻術弄得五神迷亂。錢蘊鬥這時想到是自己失態,招這道士來的,因點頭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樓上多一半都是欽犯。這一番解往京師,吉凶如何?”
甘鳳池曾靜石江那一桌客人,原也納悶這一羣男女客人,突如其來坐得滿樓皆是,卻又互不言語各自悶頭吃飯,至此才明白,原來是朝廷解往京師伏罪領刑的待決欽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