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一回衙,立刻叫過刑名房衙役班頭李宏升,也不進屋,就黑地裡站在天井院裡吩咐:“派人到書院,知會畢師爺和錢師爺,說我已經回來了,留幾個人瞧着張大人如何處置,請二位夫子回來商量事。你親自到驛館稟知寶親王爺,就說總督衙門人已經撤回,臬司也撤了。請寶親王示下,我現在能不能過去請安,並告王爺,文鏡一定將這事料理妥當!”
“是是是!”
李宏升一造聲答應着。田文鏡也不理會,徑自進了簽押房。幾個親兵忙隨進來,見屋裡只點了一支蠟燭,張羅着要點燈時,田文鏡擺了手道:“所有燈籠都提到書院了,這盞玻璃燈是皇上賜的,不能輕易用。再添一支燭也就夠用了,給我倒杯茶,你們退出去。”
衆人知他性氣不好,都無聲退了下去。田文鏡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在安樂椅上半躺了下去,渾身骨節像散了架似的又酸又麻又困,肝膈間不時針刺般疼一下。他返身取了幾本書墊在脅下壓緊了肝部,見桌上放着當日從京師轉過來的邸報,順手抽了過來。看了一頁,頭一條就是戶部列舉各省墾荒畝數。河南是二十七萬五千六百零三畝,赫然是第一名,但戶部在後邊加註說:“據該省藩司衙門稟,數目尚未覈實。待查。”還有一條是刑部的,說河南臬司衙門張行球納賕,私和內黃縣任連斌打死人命案,奉旨“着刑部會同河南按察使柯英查實奏明,欽此”。接着是表彰李衛的一條,說江南黃河河道縷堤疏水,已順暢通過菜花汛,當年可以涸田三十萬畝,也加了一條注:“本年菜花汛,沿黃各省皆無水患,唯河南與安徽交界處微有決潰。奉軍機處批,着兩省藩司派員查看,釐清責任,限期合龍”云云。官場通習“邸報夾縫裡看憲眷”一望可知,六部有高帽子就給別人戴,有尿盆子就往自己頭上扣,田文鏡氣得將邸報揉成一團,“啪”地扔在地下。
“東翁,又生悶氣了?”
門外傳來畢鎮遠的聲氣。田文鏡頭也懶擡起,只瞥了剛進來的畢鎮遠和錢度一眼,說道:“你們回來了,坐吧?”畢鎮遠俯身撿起邸報,小心地展舒着那紙團,和錢度坐了田文鏡斜對面,笑道:“這是扔不得的,要記檔回繳呢!”田文鏡冷笑道:“有的省連密摺硃批聖諭都繳不回去,這張破邸報有什麼大不了的!張興仁在作什麼,還在那裡說教麼?”
“是。”錢度見畢鎮遠聚精會神正看邸報,恭恭敬敬欠身答道,“晚生和畢師爺走的時候,張學臺還在書院門口臺階上訓誨。勸秀才們安生回舍,明日按時應考。有不應考的,一概取消生員資格,有不遵憲命還要鬧事者,要捕交臬司衙門嚴加處置。我看秀才們有些頂不住,交頭接耳的議論,不知說些什麼。”田文鏡鬆弛了一下過於緊張的心情,撫着毛茸茸的前額嘆息一聲沒有言語。畢鎮遠在旁笑道:“怪不的羣小一轟而起,皇上已經啓駕去了奉天。十三爺病重,已經全然不能理事了。”
田文鏡一把抓回邸報,果然見第二張邸報頭一條便是:“聖駕於四月二十六辰時發駕往奉天祭祖,前已有旨着睿親王迎候。着三阿哥弘時晉封盛郡王,暫代寶親王弘曆理事。劉鐵成、達格魯烏、張五哥、德楞泰等侍衛從駕,張廷玉留京,鄂爾泰朱軾並禮部尚書龍明堂扈從前往。”急往下看,邸報又說:“怡親王允祥因沉痾歷久不愈,請辭上書房大臣、軍機處大臣等差。奉旨:着太醫院醫正劉印和率十二名御醫盡夜看脈調護,着允祥子弘皎封寧郡王,入軍機處值差。怡親王與國同休之信臣,斷不可一日辭差。體既不支,臥而委之可也。欽此!”下面密密麻麻還有幾個省大員的奏摺。卻是處置地方要案的奏摺被雍正駁了,另行具折說明情由的,田文鏡也就懶得閱看了,將邸報放在桌子上,問道:“寶親王久在外省,如今又平白冒出個盛郡王,這裡有沒有什麼文章?寶親王的摺子許久沒有刊了。昨天邸報說,隆科多在阿爾泰山與羅剎會議,着撤去議邊欽差大臣,即速回京聽部嚴議。李紱奏稱阿其那門人仍有來保定跪拜叩安的,請旨處置。總起來看,朝局莫不成又有什麼動盪?你們勸我不要接阿其那來河南囚禁,看來還是對的。我其實不怕人查考我的政務,怕的倒是掉進‘黨爭’窩裡爬不出來——他們總不成把我也陷到‘八爺黨’裡整我吧?”
“制臺慮得太多了。”見田文鏡草木皆兵杯弓蛇影,錢畢二人都是一笑。畢鎮遠道:“阿其那和隆科多這兩個大案大局已定,我勸你不要讓八爺來河南,是怕他來了不好侍候。豆腐掉到灰窩裡,吹不得也打不得。本來制臺就有個刻薄名兒,他萬一病死或自盡,您更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您是扳倒諾敏中丞起的家,諾敏是年羹堯的親信,和隆科多也淵源甚深。您和阿其那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您要和八爺沾邊兒,那些御史言官還有六部裡的大人們早炸了窩兒羣起而攻之了,還等到今日了?”田文鏡也覺得自己疑心太重,一笑說道:“我是給人整怕了,覺得時時、事事、處處都有人跟我爲難。”錢度道:“您是太累了。既然還要等書院那邊的信兒,不妨就在這椅上打個盹兒。我和畢師爺在隔壁給您擬摺子,有事隨時叫就是。”
田文鏡已被方纔這番話激得全無睡意,目光炯炯望着天棚說道:“既是擬摺子,就在這屋吧。我歇我的,你們議你們的——錢夫子寫的那一稿我看過一遍,也罷了,有些地方似乎解釋得不明白,皇上這人容不得半點含糊的。你們斟酌了我再看。”
畢鎮遠默默取過錢度遞來的奏摺稿湊到燈下去看,錢度取了謄稿紙,見硯裡墨汁已經不多,就茶碗裡傾進了些水,便磨起墨來。在霍霍的磨硯聲中,田文鏡的心也漸漸靜下來。從雍正元年山西虛報虧空完結一案,他才和雍正皇帝真正“風雲際會”。幾年來已經摸透了這個主子的心性,其實最重的只有兩條:一是忠誠,跟着雍正做事,不怕做錯了,最怕的做錯了還要文過飾非;即便作對了,要是雍正覺得你譁衆取寵,那還不如不做。二是治績,得順着皇帝“振數百年頹風,刷新吏治”這個思路辦事。你嘴再甜,差使上搪塞他,他照樣摑你的耳光。雍正的耳目也真厲害,別說自己這樣的大員,就是有些芥菜籽大的微末小吏的政務,也都瞭如指掌。去年元旦田文鏡進京朝賀,山東藩司參革了即墨縣令曹學明,當着幾個督撫被雍正罵得狗血淋頭。他永遠也忘不了雍正當時那副滿臉刻薄譏諷的神態:雙手揹着回頭,像要把那藩臺倒過來看似的,口中的話像刀子一樣:“曹學明到底因何得罪了你哈禮克?必定要擠之慾死?朕想,大約是你母親壽誕,他只送了兩包點心,或者有別的緣故也未可知。你說他詩裡有‘關山明月牽望眼’,是追懷前明,你詩裡‘春風明月總宜人’又是什麼罪名兒?‘學明’的名字也是罪!真是將慾加之罪何患無詞。你名‘禮克’,甚麼叫‘禮’?公忠事君,以誠待下,你當得起這個字麼?滾回去,下牌子叫曹學明以知府銜暫領即墨縣令,陛見後另有聽用。你當面向他認個‘居心不正’的錯兒——聽着,再敢這麼陷人以罪,朕就要將你交部議罪!”雍正冷森森陰幽幽的話至今猶在耳畔,那哈禮克幾乎被罵昏了過去的情景尚在面前時隱時現……燈花爆了一下,田文鏡閃眼看了看,又陷入沉思,陛辭時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喬引娣捧着盤子立侍在澹寧居暖閣紗屜子一旁,雍正換替着用熱毛巾揩着臉,語氣沉重又帶着嘶啞,說道:
“抑光,你又要回去吃苦了。”
……自己說什麼來着?當時心裡混沌一片,嗓子哽着,已經記不清楚說的什麼了。“朕知道,你一邊作事一邊還要防人暗算,很苦。其實朕也一樣。這不,有人在背後搗弄什麼‘八王議政’,想奪掉這個皇權。朕儘量周全,人家要不拿朕當皇帝,也只好隨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少年的事朕也只好挽個結兒,也難顧子孫們怎麼想我這‘雍正爺’了。有句老話‘文死諫,武死戰’,都是講忠臣的,其實朕不賞識‘忠’臣。國亂出忠臣,勢危出忠臣,君昏出忠臣,那是什麼好事!朕賞識的是‘孤臣’——於艱難竭蹶之中處荊棘榛莽之內,誠心事主不計得失,動心忍性,打碎門牙和血吞,創不世之奇勳,即一時爲人誤會,也能峭然孤立,特出於衆——這纔是真漢子,大丈夫。朕自己就是孤臣出來的,忍受了奇恥大辱,挺住了十面埋伏,終於使聖祖識得了知道了朕。雖不想當這個大任,老人家還是把這萬幾宸函交付了朕。其實鄂爾泰在雲貴,李衛在江南何嘗不是衆目所視,千手所指?他本來就在苦境中掙扎着爲朕作事辦差,還架的住朕再疑心他,作踐他?所以愈是遭衆人攻訐的,朕處置起來愈慎重,就是怕有孤臣在裡頭叫人給毀了。朕不敢負了聖祖託付,殫精竭慮要把天下治好,要那些四面淨八面光,琉璃蛋兒哈叭兒狗溜好人馬屁精的奴才做什麼?”
……想到這裡,田文鏡如醍醐灌頂,心目頓時清亮。因見畢鎮遠託着下巴擰眉攢目地也在思索,笑問道:“畢老頭子,出神吶!”
“哦!”畢鎮遠驚顫一下,回過神來,拍着錢度的摺子道:“晚生在思量這份摺子。錢度兄的文筆是無可挑剔的,方家手腕天衣無縫。我是想,這麼就事論事地辯白,無論如何分量不夠。”錢度是舉人出身,半路當的師爺,爲人極爲精明機靈,總督衙門的人給他個綽號“錢鬼子”,聽畢鎮遠這個頭號師爺這麼講,心裡不用,笑道:“那就請畢老夫子指教。”畢鎮遠自鄔思道去後成了田文鏡須臾不離的左右手。田文鏡也一改昔日對師爺頤指氣使的性子,一口一個老夫子禮尊客敬,已替畢鎮遠捐了道臺銜。只是衙務還離不了這位忠心耿耿的幕僚,一時沒有放出去做官。畢鎮遠當下笑道:“我們商議,說不上指教。方纔看過邸報,對制臺心懷不滿的人很多。今天這份摺子細細辯白,明日又有別人彈劾,我們再寫摺子細細辯白,只有捱打的份,毫無還手之力,這不是處常之法。”
田文鏡低頭想想,說道:“說的有理。不過,敢於公然具折書之廟堂的,並沒有幾個人。而且皇上硃批明寫着叫我‘明白回奏’,怎麼可以束之高閣?發下的摺子又是挖去了彈劾人姓名的,就要回戈反擊,又怎麼措詞呢?”畢鎮遠道:“我正是在想這件事。這摺子文理脈絡、語氣,定是李巨來公的手筆,他也是天子駕前一等一的信臣。要是扳倒了他,別的人誰還敢信口雌黃?但皇上既挖去了名字,我們措詞何其難也!”
“這不是李紱的手筆。”錢度心思靈動,他變得有點興奮,小鬍子一翹一翹說道,“我們不相信這是李公的奏摺。”
“肯定是李紱!”田文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