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時弘曆弘晝三兄弟當天夜裡便將允祥遺體運回劈柴胡同北的怡親王府。此時狂風亂雪瀰漫京華,允祥府中只有一百多名家丁,一邊佈置靈堂,設計靈棚筵客之地,撤除府裡吉色,一邊通知平素要好的親朋好友。允祥沒有正福晉,兩個側福晉寧氏和察氏從來沒經過事,也上不得檯盤。弘曉只哭得昏天黑地,什麼事也料理不開。虧得李衛隨後趕來。他雖在內務府,戶部吏部朋友極多,把隨從戈什哈叫過來吩咐:“你們通通出去叫人。這些人都辦老了喪事的,就說我的話:他家裡起火冒煙房倒屋塌我都不管,說一聲推辭,就是嫌雪大,和我的交情也就掰了。”說着摸出一把裁好的紙條兒,上面寫好的姓名住址分給衆人。他自己也不怕辛苦,叫過允祥的幾個管家,先命糊了門神,紅燈紅燭都換了素色,把正房的火撤掉然後安置靈牀,點長明燈,在正房西檐下接着熱水房搭起靈棚。又吩咐管家,“把你家的白紙、白幔、白尺頭兀絹,只管搬到東廂,等一會幫手來了叫他們辦——你們這麼瞎折騰,天明弔祭的人上來,連頂孝帽子都備不上。”一邊說,一頭一臉的雪撲打着,一邊走到正房檐下給弘時兄弟和弘曉磕了個頭,說道:“三爺四爺五爺七爺!請各位爺到十三爺靈前磕個頭,請七爺陪着三位貴客在靈棚裡守着,外頭的事奴才給您操辦吧。您這裡的管家沒經過事,至於御祭,朝廷喪儀,那是另外一套,有誠老親王料理。還有禮部,那是半點差池也不得有的。”
“好,我們聽你的,”弘晝拉了一把哀哀慟哭的弘曉,四個人跟着李衛到堂口,在長明燈前的草苫上跪下。李衛喊了一聲“舉哀!”接口放聲號啕大哭。兄弟四個跪在草苫上當時都一怔,忙磕下頭去哭喪。弘曉是剛剛哭過;弘時迷迷糊糊,對今晚的事還在懵懂之中;弘曆見人亂嘈嘈的,也哭不出情來;只有弘晝,眼淚鼻涕現成,丟一把擤一把,口中唸唸有詞,唱歌似地哭得有板有眼。李衛略哭了一會兒,忍住悲痛起身,說道:“爺們請起,靈棚裡坐。小事奴才在外頭處置,大事進來請示就是了。”
四個人進了用油氈草苫圍得密不透風的靈棚,纔不得不佩服李衛能幹會辦事。靠茶房北邊已經打通了半間,四張草苫鋪在燒得熱烘烘的地龍上,每張草苫前放一張矮几,除了文房四寶,還有幾碟子細巧宮點,迎着靈堂一邊雖然敞着口,但棚下生起人來高的棒槌炭火,連吹進棚裡的風都是暖融融的。隔着火牆南邊是茶房,茶吊子裡的水氣絲絲響着沿牆過來,顯得既潔淨又不幹燥,剛一坐下,一個管家已擰了熱毛巾一人遞一塊揩臉。放下毛巾,一碗熱油茶又捧了上來。弘晝吃了一口茶,不禁讚道:“好!盡禮盡哀盡情理。銅鍋鐵刷子,李衛做事不含糊。”李衛看着外邊燈影雪幕中忙裡忙外的人,不知怎的神色有些憂鬱吭吭地咳了幾聲,說道:“我是大臣,更是皇上的家奴。十三爺活着待我恩重如山,這正是使着我的時候,當得給少主子們出力。可惜我身子骨兒也是個不成了……”說着眼中迸出淚花,因見自己管家進來,便問:“請的人手都到了麼?”
“差不多了,接了條子的都來了。”管家凍得臉趣青,揩一把鼻涕說道:“只有五六個不在家,說去了誠親王府賞夜月吃酒,沒回來。下頭人去誠親王府,見裡頭熱鬧,而且王爺也在,沒敢進去叫人。”
兄弟四人不禁都是一愣,允祉受命主持允祥喪務,下聖旨時他們都在,他怎麼敢回府吃酒賞雪!再說,允祥熱喪剛剛易簀,他這個當哥哥的未免也太忍情了。李衛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眉棱骨挑了一下,卻說道:“有多少算多少。來的有的官大,做屋裡差事,官小的做外頭差使,說李衛拜託他們,就忙這一晚上,明兒聖上來祭,事完了我酬勞衆位。”弘曆從敞棚裡見外頭一大羣人進來,一遞一遞兒跪在允祥靈前磕頭,一個個都是渾身的雪,便道:“李衛,你不用這裡侍候,弄幾本經書,我們兄弟們邊守靈邊抄。你還該見見這些人——這兩千兩銀票拿了去,有些沒缺份的官來了,補貼他們一點。”李衛也不推辭,接過銀票謝了賞,打個千兒便出去了。
兄弟四個也不再說話,一時一個長隨送進幾本《金剛經》,便各自抄經,直到後半夜乏上來,一人已經有了十幾張紙,都伏在草苫上和衣倦困睡去,也不必詳述。
第二天天剛放明,一陣鞭炮聲便把四個人驚醒。坐起身來發怔時,李衛咳嗆着匆匆進來,稟道:“請爺們起駕,禮部尤明堂他們來了,擡了萬歲親書的諡號牌主位,爺們得迎一迎。”
四個人忙出來,弘曆看錶,還不到卯正時分,鵝毛片子般的大雪兀自紛紛揚揚落下,只是風已停了。雪光映着滿院都是人,執着叉帚推雪板清掃着,沿廂房竟堆起六對齊房檐高的童男童女雪人,李衛重裘裹身指揮着往雪人身上披掛紅綠彩紙。一班吹鼓手坐在東廂頭山牆北邊棚下,也是生着棒槌火,桌上有酒有菜有茶點,見他四人出來,允祥的管家忙叫一聲:“鳴炮,奏樂!”
霎時鼓吹齊奏,噼哩啪啦的鞭炮在正房檐下崩得硝煙瀰漫,樂聲中李衛疾步過來雙手攙定弘曉,對弘時三人道:“爺們只管在十三爺靈前等着接牌子……”便和弘皖,弘曉、弘升、弘景一羣近支本家兄弟一同迎了出來。此時大門口幾掛萬響鞭炮也同時響起,從靈棚望去,六對高大的雪人間鵠立着幾百名家丁和李衛請來幫喪的小官,都是披麻帶孝手捧喪棒恭肅站立。天上是飄着的雪,房上是飄落的雪,滿正房都是白幔白幢,紙花靈幡在正房檐下掛得密不透風。李衛忙了一夜,把怡親王府變成了白得不能見底的世界。三個兄弟正自胡思亂想,外邊鼓樂聲漸近,四名太監擡着一座龍亭龕子,莊親王允祿、張廷玉、鄂爾泰、方苞皆頭頂白布,腰繫麻帶亦步亦趨跟着進了正院。禮部尚書尤明堂雙手捧着敕誥祭文走在最前方,直到檐前石階下站定。弘曆見弘時弘晝站着發呆,悄悄拽他們衣襟,三個人便在草墊子上跪了。弘晝偷看那牌位時,只見上面寫道: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賢故怡親王諱胤祥第十三神王看來是清晨雍正重新親書,十分精神鮮亮。尤明堂捧敕直身站在允祥簀牀前,看着弘曉和允祿等人將神主牌位請出安放好,向允祥遺體一躬,走到允祿面前道:“十六爺,您知道我跟十三爺情份不尋常。請您代捧一會這敕書,容我放肆,先給十三爺磕個頭。我心裡這會子刀絞似的,站都難站定。”
“我知道。”允祿接過敕書,“你也該當如此。只不要哭,一開哭方苞衡臣鄂爾泰他們也都忍不住,我也聽不得……”說着便拭淚。
尤明堂躬着身子到長明燈前,端起清油注了一點,淚水已是撲簌簌滾落出來,伏身叩頭下去,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兩隻手爪都抓在溼漉漉的磚縫裡死命地摳挖,只是不敢放聲兒。弘晝忙對弘曉道:“快扶起尤大人,到我們棚裡,索性叫他放聲,這麼着老尤會傷了身子的。”……弘曉忙上前攙起他,踉踉蹌蹌扶到靈棚裡間,那尤明堂是禮部老官,始終沒敢放聲,外間只聽他時斷時續強抑着的哭聲。唯是如此,更令人覺得揪心難過。李衛眼見方苞也要掩面放聲,忙大聲道:“舉樂!”
立時樂聲大起,頓時緩衝了靈堂上悲悽沉悶的氣氛。允祿走到弘時三人面前,說道:“禮成,起來吧,地下溼氣太大。”又道:“老三辦得不錯,都已經就緒了,彩棺也快到了吧?陀羅經被皇上一會兒親自帶來。”弘曆弘時都沒言聲,弘晝卻道:“三伯伯一夜連來點點卯也沒有,只怕這會子酒還沒醒呢!這裡的事都是李衛一手操辦,人手不夠,李衛連夜七拼八湊起來。虧了還是親兄弟,要是外臣,還不知怎麼樣呢!”
“他竟一夜不來!”允祿大驚之下繼而大怒,“他說要過來照應,叫我們在衡臣那裡只管議,打包票這邊不誤正事。難道他回府就病了,再不然就是在馬上摔死了?!”弘晝聽得一咧嘴,像哭又像笑,說道:“告訴十六叔一句話,三伯伯保準是吃多了酒。昨個兒是他四側福晉的生日,還不到三十歲,出落得像個小丫頭,又伶俐得能寫詩會填詞——”他嚥了一口口水,“天塌下來,他也不肯掃了她的興兒的!”正說着,見允祉帶人擡着彩棺,還有一小車藉草進了二門,弘晝便住了口。允祿只裝沒有看見,一轉身便進靈棚去勸尤明堂去了。
允祉昨夜確是吃醉了酒。他原說回府點一下就走的,四側福晉新編的幾個曲兒要演,硬要他潤色。他剛從園裡回來,又不好在壽筵上說允祥的噩耗,天上的雪又正下得緊,一點託詞也想不出來,不合吃了幾杯,反而勾起興來,吃酒吟詩聽曲賞夜雪,竟忘了允祥的喪事。此刻見衆人已佈置得齊整停當,允祉也不免面帶愧色,忙着到允祥靈前施禮,默默禱告幾句,指揮着衆人在牌前又支起柩牀,親自抱了藉草細細鋪了五層,命三十六個人擡着沉重的彩繪楠木棺穩穩放了上去。他也不怕髒,上前親自揭了蒙在棺上帶着雪的油布,雙手抱着出了正堂。恰在此時,雍正帶着朱軾冒雪從二門進來,高無庸疾步前走,高聲道:
“聖上駕到!”
頃刻之間,兩廂廡廊丹陛之樂大作。張廷玉帶來的暢音閣供奉們建鼓編鐘齊擊,簫琴笙笛共揚,哀樂悠遠悽漫在紛紛大雪裡,與方纔靈棚鼓吹的俗調迥不相同,一曲未終猶自繞樑一曲又起增人愁緒。雍正滿意地看了一眼允祉,徐步走至允祥牀前,爲長明燈續油,拈了香三鞠躬,親手將香插好,退到一邊。尤明堂大步上前展開祭文,略舒了一口氣便朗聲宣讀。此時院中數百人,除了雍正全都齊跪在地。但那祭文是國子監祭酒張照所撰,有名的大才子,純用先秦四言古雅之句,寫得妙筆生花,可惜讀時人們很難聽懂。雍正卻聽得極爲肅穆,待到收束,尤明堂已涕淚滿面,提着嗓門讀道:……王也其靈,唯鑑朕衷。從茲一別,人天相絕。身雖相違,心依舊榭。澍蕙芳芷,其香不滅……嗚呼哀哉,述此宸懷,王其尚饗,俎豆綿長……至此雍正已是淚流滿面。允祉是奉旨主持的,見尤明堂讀完祭文,方從忡怔中醒悟過來,卻沒見允祿遞上來儀單,拉拉允祿衣襟,允祿卻不言聲。他情急之下喊一聲:“舉哀!”不料允祿同時也喊一聲:“點神主!”
二人一齊發儀仗令,卻又不一樣,立刻引起院中一片竊竊私議。雍正頓時紅了臉,此刻卻不便發作,見弘曉捧了牌位來,從高無庸手中接過硃筆,在“神王”的王字上點了一點。允祉生怕再喊錯,看允祿時,允祿也不言聲,一時都僵住了。倒是尤明堂見機得快,哀哀已是痛哭出聲。弘曉“哇”地一聲撲到簀牀上號啕大哭,張廷玉順勢一句“舉哀”,滿院的人立時大放悲聲,馬馬虎虎將方纔的僵局掩了過去。雍正狠狠瞪了允祉和允祿一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隨衆也哭,但無論如何已減去了悲愴之氣。
接着便是裝殮入棺。偏是那棺材蓋兒怎麼也揭不開,幾個太監累得滿頭大汗,後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上頭釘了兩個釘子,於是又拔釘子,叮咚了半日,纔算把允祥安殮進去。雍正氣得手都是哆嗦着,兀自奈着性子把一牀陀羅經被搭了允祥身上,至此樂聲雖然還在迴盪,人們已是哭得沒了精神。只是弘曉已經哭軟在地下,雙手扒在棺材邊呼天搶地,不許人蓋棺。
幾件窩囊事平安過去,允祉已經平靜了一點。棺材裡躺着的這個弟弟平素與他相與得很平和,既不知心,也算不上疏遠,但不知怎的,他無論如何起不了悲痛之情。看着弘曉撲棺慟號,那隻帶着大扳指的手敲得棺材咔咔直響,他竟突然想到李漢三說的“痔瘡”笑話兒,竟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來連張廷玉也忍不住怒火填膺,跪在棺旁,一手扶着哭得發昏的弘曉,惡狠狠盯住了允祉,說道:“誠親王爺,您有心攪和,不如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