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鬧一下也好。”胤禟怔怔看着窗外,說道,“叫他們嚐嚐六親不認的苦頭!——我心裡只是詫異:太子爺欠的債是怎麼還上的?我叫人去戶部查,真的是還了,疑心他動了內帑,內帑也不短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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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胤禩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甚至爲此派自己的奶公齊雅布去東北,秘密調查太子是否有挖人蔘的事,都無結果。據胤禩看,太子賬目不清,壓根戶部的差使就辦不成。這胤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想終久還是不解之謎。思量着,突然想到,胤誐變賣家產,做得太過分,難保康熙知道,要疑心自己是主謀,因立起身來,扇子一揮道:“老十太不成話。走,一塊瞧瞧去!”
胤誐“賣家還債”鋪排的聲勢極大。這個二百五阿哥存心出胤禛的醜,撿了京師最繁華的所在,在前門外大廊廟一帶沿街搭起蓆棚,蜿蜒差不多半里長,傢俬擺的琳琅滿目,什麼金漆坐櫃、蟬翼紗帳、金自鳴鐘、瑪瑙鼻菸壺、倭刀、鳥銃、豹尾槍、東珠、象牙、琥珀朝珠、玄狐袍、各類成窯鈞窯定窯瓷器、金玉如意、紫檀屏風、銅鏡臺、宣德爐、漱口盂、茶几、琴案、書架,凡百家中器具並破鞋爛襪子一應俱全,都標了價貼着紅籤,有的還搭着明黃袱子,顯見的是皇帝賞賜的物件。小到幾兩幾串,多到三萬五萬,價格也不一等。胤禩胤禟趕到時,大廊廟前累千累萬挨挨壓壓都是人。人們在五光十色的貨棚前東擁西攢,卻都爲開眼瞧熱鬧,並沒一個敢問津的,只圍着傻看賣呆,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默默出神,有的譏諷挖苦,有的掩口偷笑,什麼樣兒的全有。胤禩胤禟擠得一頭熱汗,正沒做理會處,忽然聽人們吆喝:“十爺把施大人的轎攔住了,走,瞧哇!”
於是人流滾動一齊向西,越發擠得落花流水。胤禩胤禟趁着勁兒往前鑽,果然見一乘綠呢大轎停在當街,施世綸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長跪在地,胤誐手裡拿着把破芭蕉扇,穿一身灰粗布截衫,正破口大罵:“姓施的,你還算個讀書人?是哪個狗孃養的考官取中了你這麼個怪物,我再不濟,是黃帶子阿哥,龍子鳳孫!當我的面你就敢動手拿我的人!”
“回十爺的話!”施世綸揖手說道,他的聲音多少有點嘶啞,“下官並不知這奴才是十爺府的。十爺既這麼說,下官還要諫十爺幾句,這豪奴蔑視朝廷大臣,攔轎喝罵,是十爺家教不嚴!”“喲嗬?”胤誐一臉壞笑,破扇子拍着腿左右顧盼道:“這麼着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倒有心請罪,你當得起我一拜麼?你一個二品京官,大搖大擺從我面前過,連轎也不下,這是施琅庭訓給你的規矩?”胤禩這才瞧見,胤誐身邊還圍着一大羣官員,從部郎到司曹都有,都用憎惡的目光盯着正在受窘辱的施世綸,並無一人解勸,正思量該怎麼辦,卻見施世綸嚥了一口唾沫,說道:“下官是近視,沒有瞧見十爺……”
胤誐此刻解恨到十二分,得意地扇了一下破蕉扇,哼地冷笑一聲道:“你敢情近視?你是沒上眼皮,只看天不看地!近墨者黑,近屎者臭,撲了高枝兒就來欺負人!”旁邊站的姚典、劉燮、黨逢恩等人個個趁願,繃着臉兒暗笑;金玉澤已升了兵部員外郎,在旁湊趣兒“勸”道:“十爺,您別惱了,他不過小人得意,氣着您身子倒金貴了。”
“我爲國家清理虧空,又不曾中飽私囊,金玉澤,我怎麼‘小人’?”施世綸氣得渾身亂顫,身子一挺,口氣變得異常強硬:“就是十爺的話,我也不敢苟同,也不懂——誰是墨?誰是屎?誰是高枝兒?請十爺明示!”胤誐被他頂得一愣,頓時咆哮如雷:“你只認錢不認人,就是小人!卑污!銅臭不堪!”一揮手命府中長隨:“替爺啐他!”
胤禩見十貝勒府幾個人捋袖挽臂地上前,知道一口啐出去,立時要惹出傾動朝野的大事,忙大喝一聲:“慢!”便拉着胤禟擠了出去。圍在胤誐四周的太監、長隨和六部司郎官員足有大幾十號人,見是胤禩來了,都是一怔,黑鴉鴉跪了,一片聲請安。街市上的人越發瞧得興頭,圍擁着擠得水泄不通。胤禩黑沉着臉瞪了胤誐一眼,哼了一聲,幾步走至施世綸身邊,柔聲說道:“方竹兄……屈了你了……”
……施世綸身上一顫,熱淚頓時走珠兒般滾落下來。
“十爺脾性刀子嘴豆腐心,出了名的躁性。”胤禩緊蹙眉頭,娓娓勸道,“今兒這事瞧我薄面,且撂開手。你是朝廷柱石之臣,量須放大些兒。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回頭我稟知太子,叫他登門負荊請罪!”見施世綸兀自僵跪不語、淚光滿面,胤禟在旁跺腳埋怨:“昨晚叫你少灌點黃湯,你就是不聽!爲你這不爭氣毛病兒,阿瑪都恨得牙癢癢的——今兒這可倒好,連老施都作踐!”
胤誐滿以爲這兩個哥子定要幫自己說話,不料都異口同聲責怪自己,不覺怔了,其餘官員人等也各各無趣。正發呆,胤禩已回身命衆人:“快攙老施上轎!老九,你親自送方竹先生回南橫街——你們愣什麼?!”胤誐僕人們見廉郡王動了氣,又見主人無話,只好答應着上來,做好做歹扶着一聲不言語的施世綸上轎,由胤禟騎馬護送,一徑去了。胤禩儼然主子般厲聲指揮:“把棚子拆了,東西往回搬!”胤誐氣得一跺腳,也不打招呼,扭頭便走了。
第二日便是中秋節。頭夜康熙睡得很好,一大早起來,先拜了天穹殿、鍾粹宮、欽安殿,又至鬥壇拈香,進了早膳,又至乾清宮接受百官朝賀。這都是官樣文章,卻一樣也省不下來,他耐着性子坐在寶座上,聽臣子們一篇又一篇的“萬壽無疆賦”,什麼“海晏河清,聖治被化萬方”,又是“黃童白叟,共享盛世承平之福”,足足鬧了兩個半時辰,下來時,已是申末時牌。進了晚膳,康熙稍事休憩,便見胤禩進來稟道:“阿瑪,都預備齊了。何時起駕,兒臣先去御花園知會。”康熙正要答話,卻見養心殿總管太監李德全,帶着邢年等七十多個太監宮女進來請安。
“萬歲爺,”李德全笑嘻嘻道,“奴才方纔去後頭看了,今年十五真個別緻!到底八爺調停得周全,再沒個挑剔的。老天爺也湊趣兒,晴得一絲雲彩也沒,老月兒圓的溜兒的,大月餅似的,已經慢慢起來,真叫人越看越愛!”
一句話說得衆人都笑了,康熙因問胤禩:“阿哥們都來了麼?”胤禩忙躬身賠笑道:“兒子是從家裡徑直進來的。方纔太子那兒的何柱兒說,到得差不多了,巴巴兒等着主子爺呢!昨兒見大哥三哥,他們叫兒子請旨,恩准年長阿哥把皇孫也帶進來沐恩光寵,也取個團圓吉利,不知萬歲……”“不用了。”康熙略一沉思,說道,“一百多個皇孫,大的十七八歲,小的才幾個月,還有乳母、諳達、丫頭、老婆子一大堆,少算也有四五百人,朕受不得這吵鬧。”
胤禩一虙鋨吵鬧”二字,陡地想起昨日大廊廟的事,胤誐這個二桿子,別今晚再鬧事吧?不由心中一陣慌亂,忙道:“阿瑪要沒別的吩咐,兒臣得到後頭看看,不定太子已經去了御花園,兒臣還是隨班候駕的好。”康熙微笑點頭道:“你很知禮,去吧。看看侍衛裡武丹來了沒有,要沒來,叫進來一同賞月。”胤禩連聲答應着匆匆辭了出去。
御花園門口已是火樹銀花,因園內賞月,不宜張燈,胤禩獨出心裁。在園前漢白玉階下用一萬盞玻璃燈盤成二龍戲珠圖案,沿牆琉璃黃瓦下每隔一尺吊一盞小巧玲瓏的宮燈,紅黃藍紫青五色迷亂,既壯觀又不呆板。胤禩趕到園門口,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正和直隸總督武丹說話,胤禩遠遠便笑道:“武老叔,方纔萬歲爺還說,叫傳旨請您呢!”說着便湊近前,拉起武丹的手道:“您今年有一個花甲了吧,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叫人瞧着眼紅呀!”武丹呵呵笑道:“奴才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匹夫一個,有什麼叫人眼紅的?”當下寒暄一陣,胤禩便問:“兄弟們都到齊了沒有?”
“差不離了。”胤禔笑眯眯看着胤禩,說道,“我沒仔細看。方纔亂哄哄的。這才理出頭緒來。”胤禩聽着仍舊不得要領,一邊說話一邊向裡張望,胤祉笑道:“你要忙,只管先進去,我們不想站規矩,出來躲着和武老叔說說話兒——還有,你得防着老十這個鐵頭猢猻惹是生非。我進宮前,他打發人去我府借阿哥衣服,我沒理他,這可不是瘋了?昨兒鬧大廊廟,今兒鬧到裡頭來,這八月十五就算過不成了!”
胤禩心下越發着忙,向三人略一點頭擡腳便進了園子。果見男昭女穆已經排好班次:西邊貴妃鈕祜祿氏爲首,挨次惠妃納蘭氏、榮妃馬佳氏、德妃烏雅氏、宜妃郭絡羅氏、成妃戴佳氏、定妃萬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陳氏、襄妃高氏,還有十幾個尚未誕育皇子的,如陳氏、色赫圖氏、石氏、陳氏等人,還有個新選的鄭春華,只是個嬪——胤禩卻知她和太子胤礽甚有曖昧——和一羣答應、常在低等嬪御站了一處,一色青緞旗袍,高梳“把子頭”,腳踩“花盆底”,俱都垂手侍立。東邊以太子胤礽爲首,挨身便是胤禛、胤禔、胤祚、胤禟、胤禌、胤禩、胤祥、胤禵、胤禑、胤祿、胤禮、胤祄、胤禩、胤禕,大的三十五六,長髯垂胸,小的尚在總角,粉妝玉琢。四百多個有頭臉有體面的太監宮女也都按房分立東西:女的人人花枝招展,男的人人神采奕奕,都是規規矩矩站着,只二十一個未嫁的和碩公主是嬌客,顯得隨便些,嘰嘰格格說笑個不停。
看了一周遭,沒有見胤誐的影兒,胤禩深悔昨日沒有多和他聊聊,但此時急也無益,只好看情形處置——也許胤誐稱病不來,或來了也未必就敢鬧事……心裡七上八下正胡思亂想間,卻見胤禔胤祉快步進來歸了班次。接着便聽李德全高唱一聲:“康熙老佛爺聖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