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曉看了,苦笑着把折本遞給錢名世,說道:“亮工(錢名世字),性命是留下了,似乎還可作個富家翁,只這‘名教罪人’四字匾額太重——士可殺而不可辱,皇上真恨你到極處了。你可要支撐得起啊!”衆人聽說錢名世性命無虞,原是鬆了一口氣,見這道詔旨,連允祿也是一愣:錢名世堂堂江南才子,武進書香世家,兩榜進士標名天下的“探花郎”,要在自己祖宅門前,高高懸掛起寫道“名教罪人”匾額,不但祖宗辱沒,本人無臉做人,而且子子孫孫都擡不起頭來。受這樣的奇恥大辱,錢名世真不如干乾脆脆在西市上吃一刀紅的痛快,爲這份詔旨傳到允祿手中時,邊沿已被各人的冷汗浸得溼漉漉的了。允祿看着萎縮成一團的錢名世渾不知疼癢地木坐在旁邊,心裡突然一陣難過,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口吃着尋不出話來安慰,半晌才道:“你不要急,不要亂走門路說話。皇上如今身子不好,脾性正躁,又加上聽人說自己閒話,鬱悶惱怒,就有千言萬語,先承受下來,我們從容解說就是了。”
“多謝十、十六爺……厚意。”錢名世吃力地說道。他擡起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紙,頭輕輕地神經質地擺動着,嗓音變得喑啞而又濁重:“名世確是名教罪人。二十年進士宦海浮沉,於君父無所答報,於生民無所裨益,諛墓文章殘喘利途,蠅蠅狗苟齷齪度日,身不脫黨爭繩索,行未履聖人德義之道,說個名教罪人其實不冤我。至於是說在口裡,寫在紙上,還是張在門額上,以求實二字論之,並沒有多大分別。”他兩眼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至於兒孫,我算對不起他們,我錢門五世七進士,爲武進望族近百年,復極而剝也是自然之理……天幸孫子輩中有能明恥奮起的,重起草第再造家門,我今日雖蒙垢而死,也不冤了……”說罷再抑止不住,放聲大哭。衆人被他蒼老淒厲的號啕聲噤住了,木雕泥塑般呆坐着不言語。
許久,弘時才從忡怔中清醒過來,他掏出手絹拭着眼角迸出的淚花,對弘曉道:“你們勸慰一下。越是這個時候,要防禍從口出。我看聖上只是恨他黨附年羹堯,這樣處置,再沒有更無故加罪的……”他踱到錢名世跟前,無限感慨地太息一聲,說道:“哭吧,暢暢地哭一場,心裡會好受些兒。保重些兒身子……記住,能洗去這種恥辱的,只有一樣東西——時間。你精白其志,洗心滌過,還有見天日一天的——十六叔,我們那邊書房談去。”他慘白着面孔向允祿讓了一下,允祿和弘時像逃路似地匆匆離開了這間滿是幽怨啼哭之聲的書房。
“十六叔,”二人到西書房,一碗滾熱的蔘湯喝下,弘時的精神漸次復元。看着慢慢啜着蔘湯的允祿,弘時皺眉道:“錢名世這個處置你覺得怎麼樣?”允祿也已鎮靜下來,說道:“這個姓錢的平日所爲,不算個學正品端之士。憑良心說,當日在年羹堯氣焰之下,我們哪個沒有打過他的順風旗?就是寫詩稱頌,頂多也就是個‘文人無行’,得這樣的處分,太重了。我一個人說情恐怕不成,明兒見見允祥,一同在皇上跟前保一保,也只走着瞧罷了。”弘時慘然一笑,說道:“十六叔,你忒老實的了,皇上要下手整八叔,你真的看不出來?”
……!
“錢名世真正得罪原因,不在那兩首破詩。”弘時微笑着,從書案上抽出一張刑部供單用的摺頁紙,抖開了遞給允祿。允祿接過,見是汪景祺的口供:“康熙六十一年冬,我自軍中去江南武進,遇錢名世年兄。那年江南氣暖,我們閒話,錢說前日風雷掣電,爲冬月江南一大奇觀,接着就傳來聖祖崩駕皇四子胤即位消息,也是一大奇。我說這是災異之兆,反常爲妖,冬月雷電不以時,決不是國家祥瑞,錢年兄頷首稱是。”弘時在旁指點道:“說這個話在場的還有尹繼善的兩個門人,李衛府的師爺都出了證。前頭京師謠言說雍正得位不正,見這口供,反覆查了,錢名世並沒有傳言‘風雷掣電’這些浪事。不然,他真的要禍滅九族呢!我想,錢名世到底不是個正直人,又有這口供,怕十六叔您動了惻隱之心,貿然在皇上跟前說情,白討沒趣,何苦呢?”允祿手中紙片滑落了出去。雍正口說“最不喜人報祥瑞”,其實他心裡最盼祥瑞,什麼慶雲、瑞芝、嘉禾報來,受與不受,臉上歡喜之容就帶出來,這是盡人皆知的事。這個錢名世竟把雍正登極和風雷烈電災異降臨聯到一處!犯這樣的大忌,就是寬仁大度的康熙也容不得,何況雞蛋裡還要挑骨頭的雍正!半晌,允祿嘆道:“錢名世到底是個才子,我很惜他。要是這麼紅一個炭圓兒,我也接不住——皇上命你找我談,有什麼事?”
弘時看了看窗外,天大概是陰了,黑得格外幽深,涼風掠過檐下,發出微微的嘯聲,像是遠處有人隱隱約約吆呼着什麼,給這萬籟俱寂的寒夜平添了幾分神秘和不安。怔了許久,弘時才道:“皇上叫我問問十六叔,八叔他們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因爲明天皇上就要召見他們了。皇上還特意問,爲什麼八叔幾次奏聞旗主會議,十四叔都不在場。不知明天十四叔去不去見皇上?”允祿笑道:“我當什麼事呢!皇上原交代過,叫我明兒趕早進去,又巴巴兒這會子叫你來問。”因將在廉親王府會議情形細細說了,又道:“八王議政是他們心裡最盼的,從前一處談,都是吞吞吐吐閃爍其詞,今晚是和盤托出的了。但似乎又不像是預謀好了的。睿親王從頭到尾話都很少,似乎很猶豫,臨打離去還遞了個奏摺。”說着仍從袖中取出那份摺子遞給弘時:“你要今晚還見皇上,就便兒遞上去吧!”弘時皺着眉接過來信手放在案上,黑幽幽深不可測的目光凝視着書房門口那座金自鳴鐘,彷彿在聚集着自己的勇氣,良久,才道:“八叔要不另打心裡的小算盤,八王議政也不是不可以跟皇上說的。要緊的是不能引動皇權旁落!”
“什麼?”允祿渾身一個激靈,彷彿不認識似地下死眼盯着弘時,“這是皇上的話,還是你的話?”弘時燈影下的面孔棱角分明,格格笑了兩聲道:“你怎麼這樣瞧我,燈底下怪森人的。這是皇上的話,前日和今日下午兩次見皇上,他都透出了這個意思。”允祿素知雍正一向態度,當然不會輕信:“聽着弘時,你十六叔是個扳倒樹捉老鴰的人,熙朝阿哥黨爭二十年,誰也拿我沒辦法就是這個原因。我請你複述皇上的原話,不要用‘意思’兩個字搪塞!”
弘時冷笑一聲,說道:“皇上只叫我傳達‘意思’,我當然只能照辦。不過你是我的親叔叔,我可以說原話。嗯……頭一回見我,皇上說,‘允會做事會做人,朕心裡清爽着呢!可惜此人終非池中物,真令人一憾!就是八王議政,何嘗不是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時,正是我滿人極盛之時,也虧了這個議政制度。’見我吃驚,皇上笑了笑,說:‘其餘的事都好商量,就是皇權不能旁落。多幾個人共治天下,朕倒可稍爲安閒些。’”
允祿目不轉睛地看着弘時,眼睛裡充滿了疑惑,但已經沒有了戒備的敵意。弘時沉吟着,又道:“今天下午,我又到暢春園見皇阿瑪。他剛從清梵寺回園裡,看上去十分疲憊倦乏,跟我講,‘當初登極不久,張廷玉和朕議起來,朕和聖祖比,有三不及。聖祖是幼年御極,在位日長,朕是盛年即位,享國不能像聖祖那樣久遠。朕想,再怎麼不濟,二十年還是有信心的。現在看來竟未必,朕是覺得身子骨打熬不來了……看你十三叔,拼着命做事,累成那個樣兒,張廷玉、馬齊他們都老了,老十七挑不起大梁,老十六是個中平之才,守成有餘,創建不足——你和你十六叔可以私地裡嘮嘮:這些旗主們自己斷然不會有覬覦大位的心,可懼的倒是自己的親兄弟,若能變着法子不使皇權旁落,又能使國家滿族舊人蔘政,朕也得了左右膀,旗政旗務的整頓也順乎自然地辦下來了,豈不兩全其美?’我說,皇阿瑪既有這意思,何不召見十六叔,很好計議一下。這不是小事,還該徵詢一下軍機處和怡親王他們意見。阿瑪說,‘這事是你十六叔的首尾,要你十六叔認可才能放心去問。明兒見見這些旗主們,他們提出來,再交軍機處商議纔是正理。’——十六叔,這是什麼事,我敢胡言亂語?這裡與皇上只有一步之遙,我敢矯詔亂政,自取滅頂之災麼?”
允祿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被弘時的如簧之舌打動了。想想在允那裡衆人憤懣又無可奈何的話,覺得皇帝和旗主各讓一步,未始不是最好的辦法。而且要真的這樣,自己也理所當然可以入值中樞,如意指揮各旗旗主,比起這個專管“內務”的王爺不知強去多少倍。思量着,允祿道:“既有這旨意,我有什麼說的?明兒見主子,就是我不說,他們也要提這個‘議政’的事的。不瞞你說,我是全身全心戒備着呢——已經知會了善捕營明兒戒嚴全城,誰有動作先拿下再說。這麼着,倒失驚打怪的了。”說罷又輕鬆地透了一口氣。弘時取過睿親王的摺子,口裡笑道:“我就知道,一說這事,十六爺準犯狐疑。沒想到你那麼大的殺氣,像是我要謀反似的——這個睿親王,人就在北京,又眼見要召見,還寫什麼奏摺?”他隨手便撕開封口,將封皮揭開,看了看,說道:“這是一份請安折,還夾着一份貢單。”允祿湊過來看,果然黃綾封面折內寫着:臣王都羅恭叩萬歲金安,並呈貢微方物祈聖上哂納。裡邊夾着一張摺疊單面,寫的卻是貢物:
油炸白肚魚肉丁十壇,窩雛鷹鷂各九隻,二年野豬二口,一年野豬一口,鹿尾四十盤,鹿尾骨肉五十塊,鹿肋條肉五十塊,鹿胸條肉五十塊,曬乾鹿背條肉一百束,野雞七十隻,稗子料一斛,鈴鐺米一斛,樹雞五十隻,七里香九十把,公野豬二口,母野豬二口,鱘鰉魚三百尾,翹頭白魚一百尾,山楂十壇,梨八壇,林檎八壇,鬆塔三百個,山韭菜二壇,野蒜苗二壇,樞梨木槍桿名三十根,樺木箭桿二百根,椴木箭桿二百根,白樺木箭桿二百根,楊木箭桿二百根,海青蘆花鷹白色鷹各五對,窩集狗五條,賀哲匪雅喀裡奇勒哇官鵬鼠皮二千五百八十二張,紫樺皮二百張,上用紫樺皮一千四百張,官紫樺皮二千張,貂鼠皮二百張,白毛梢黑狐狸皮二百張,黃狐貉皮二十張,活梅花鹿,角鹿各二十對,虎、熊、元狐皮各十張,黃狐皮、猞猁皮、水獺皮、海豹皮、豹皮各三十張,雕鸛翎六十根,小黃米、炕稗子米、高粱米麪粉、玉米麪粉、小黃米麪粉、蕎麥糝、小米麪粉、稗子米麪粉各六百斤,野雞蛋三百斤,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杏仁、松子各二百斤,白蜂蜜、蜜脾、蜜尖、生蜂蜜各二百斤,野葡萄六百斤,杜李、羊桃各二百斤,巴衆菜、山韭菜、黎蒿菜、槍頭菜、河白菜、黃花菜、紅花菜、蕨菜、叢生蘑菇、鵝掌菜各二百斤
允祿看罷不禁笑道:“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寫的不少,其實不值幾個,難得的是有這個心。春秋厥貢苞茅橘柚,所以示尊敬天子之禮也——睿親王這個摺子實際上是向皇上表心跡的。就是你方纔的話,他們要是上遵皇憲,就議議政何妨呢?”
弘時卻被這份摺子弄得陡起驚覺:睿親王現在手中雖然沒有實權,也不管着哪個旗。但因老多爾袞功蓋四海保扶幼主的聲名,只要一排座次,仍是頭一份。弘時和廉親王又勾手又爭權,本想借廉親王之力奪掉軍機處和上書房之權,弄掉弘曆的儲位,突然出來個都羅向雍正獨表忠誠,這是什麼用意?抑或是允的陰謀?這汪水此時是越看越深,愈發弄不清到底有多深了。思量着,弘時乾巴巴一笑,說道:“十六叔說的極是。只一條叔王記住,八王議政的事,其實皇上也是吃不準,所以叫我們叔侄私下議議。我們不可出頭,明兒看着他們如何動作再說。”說罷莞爾一笑,他要把自己擺在更超脫的地位上,坐收漁翁之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