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有清沿明舊制,凡儒戶和宦戶援例不支丁差不完皇糧。凡有地半二頃者都屬地主,夤緣官府結交權貴,也就與紳衿一樣享有特權。這是幾百年的老規矩,一旦廢除縉紳們不但傷財而且傷體面,熙朝名臣陸隴其曾試着“官紳支差納糧”幾乎落到發配新疆的下場。田文鏡爲報君恩,增加國課歲入,居然敢冒天下大不韙再試一次,這份忠心雍正不能不動心了。雍正尋思良久,嘆道:“有這份心怕不是好的?可這得罪的不是一個兩個人,是所有豪門地主啊……”他蹙着眉頭沉吟着,許久才下了決心,咬着牙道:“朕早有志辦這事了,官紳不納糧,多少奸民有機可乘,把土地都劃到他們名下,本來朝廷應得的都落了他們腰裡,有些混賬人還乘機黑心兼併地土——嗯,就是這麼着,叫他作。能成功朕就下詔各地照行!你明兒送送他,就說朕的話,斷不叫他落了沒下場!”說罷目視李衛不語。李衛略一想,賠笑道:“奴才原也想在兩江試試‘丁畝合一’,把丁銀攤進地土稅裡,布政使就是管這個的。後來想,兩江是朝廷財源,如今年羹堯又在打仗,不能把地方弄亂。就是田文鏡這法子,依奴才見識也得稍消停一下,等西邊戰事畢了再做。就如兩江地面,虧空着朝廷四五百萬銀子,能着擠弄着歸了庫,纔敢想下一步呢!奴才這就要回省,請主子訓,這麼着可成?”雍正目光一閃,笑道:“就是這麼着。真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能審量大局從小局着手,着實難爲你!兩江朝廷財賦根本重地,不能亂。你既這麼出息,朕自然還有成全你的恩旨。不過你不讀書,全仗着那點鬼聰明,治國安民不夠使的。聽說你愛使性子罵人,慪起氣沒上沒下,可是有的?”
“回主子爺,”李衛一躬說道,“奴才是皇上在人市上買的,看着奴才長大,調理着奴才成人的。奴才這點子牛黃狗寶還能瞞過主子?就這點子本事也是跟主子練出來的把式。主子說奴才粗魯、任性兒使氣罵人都是有的,奴才得好生再讀幾本子書,如今已經能念‘千家詩’了!說奴才沒上下不知是哪個混賬行子的話?告訴主子一句話,奴才見有些人不敬主子,他沒了這‘大上下’,奴才纔不跟他講‘小上下’呢!就如上回議事閒聊,湖州道胡期恆說主子‘酒量大’,主子自想想,這不是他孃的放屁麼?奴才當時上去拍拍他肚子,說‘你這纔是酒桶呢’!”
雍正除了年節、祭祀、大宴羣臣,平素滴酒不飲,沒想到底下還有這些議論,不禁變了臉色,旋又平和下來,一哂說道:“你罵得對!不過這個胡期恆,也是年羹堯薦的人吶,怎麼在下頭這麼沒規矩?——你還聽見有人說什麼?”“別的倒也沒聽什麼,”李衛搔搔耳根說道:“昨兒去了一趟工部,見幾個郎官說閒話,說田文鏡走了時運,狗眼長到腦門子上,哦——還有,說萬歲爺新選這個探花是個風流賊,大白天在客棧裡搞女人叫人按住了屁股——這些人我都不識得,見我去了他們一鬨就散了。”雍正頓時一怔,說田文鏡短長算是人之常情,劉墨林是自己親自從落卷裡拔上來的,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人!雍正思量着,心裡越發不自在,起身道:“就這樣,你回南去吧。朕這幾日乏,太后也欠安,就不見你了——回去好生辦差,多給朕寫摺子,回頭還有旨意給你。哦,你女人翠兒上次給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腳,叫她用心再做兩雙。她糟的酒棗也好,老佛爺說克化得動,也進兩罈子來。”雍正說一句,李衛答應一聲,末了竟落下淚來,忙又拭去。雍正詫異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奴才想起早年的事了。”李衛嚥着聲兒答道,“又想着明兒送走田文鏡,奴才也坐船回金陵,不知多早晚才得再見主子……唉!坎兒要能活到今日該有多好!”
雍正心中陡地一沉,迅速看了李衛一眼又垂下了眼瞼。坎兒是和李衛自小一處長大的光屁股朋友,當年雍正到揚州督辦糧食,在人市上買下的奴才,若論起心思靈動聰敏才智其實還在李衛之上。李衛因和丫頭翠兒相好,犯了家法,被髮落出去作官,坎兒一直留在雍親王府書房幫辦雍正的機密事務,因爲知道的東西太多,雍正在登極前夜“忍痛割愛”處置了他。這是件永遠拿不到桌面上的事,以至於雍正每當想到那張迷迷糊糊似醒似睡的面孔,都覺得夢魂不安。聽李衛說起坎兒,雍正垂頭默思片刻,嘆道:“坎兒是太聰明,招了造化的忌,短命夭亡……也實在可惜了的。雍王府奴才上千,真得用的並沒有幾個,他要不病死,如今位分功名也不在你下。唉……這都是命!”說罷彷彿不勝感慨,起身踱了兩步,聲音帶着悽楚吩咐道:“不要提這些事了,朕聽着難過——你跪安,回去安心辦差吧。”
“扎!”李衛忙答應一聲。對坎兒的暴死,他也曾閃出過可怕的念頭,但他不敢沿着這個思路去深思,也不願把這念頭和麪前曾把自己從苦海中救拔出來的恩人聯繫在一起,寧可想着坎兒“福命不濟”暴病而卒才能心安些。因此李衛也不願再說坎兒的事,一頭答應,叩首辭行,那下頭金磚果然磕得咚咚山響。
待李衛離去,雍正立刻啓駕鍾粹宮小佛堂。這個空靈大和尚入京已經十幾天,允祉、允、允祥、允幾個王府都去過了,京師都轟動說是羅漢轉世。在江西曾由胡期恆親自試過,確能呼風喚雨,允的老寒腿前些日子發作,疼得起不來牀,經他一看,當場誦經,用手一撫便豁然病癒。因此四王聯名密陳,可以由他給太后治病延年。雍正自號“圓明居士”,早已皈依釋教,他的替身和尚文覺也是一代大師。但是,閒常時分和懂得佛家經義的臣子談談禪、對一對機鋒語是一回事,在朝廷廟堂宮闕重地祈福禳災又是一回事。弄得不好不但眼前難免流言蜚語,史筆里加一句“雍正信佛”還要遭後世無窮譏議!因此這次請空靈進宮祈禳三日,他一直沒露面,由着文覺和尚接待。剛纔去慈寧宮,見太后病體略有好轉,他又忍不住想見識一下這個空靈,到底是個真佛,還是江湖騙子?想着,乘輿已在鍾粹宮外停住,雍正不言聲下轎,擺手命太監們不要傳報,徑自揹着手踱進來,卻見馬齊提着袍角從小佛堂門口出來,便問:“這會子哪去?”
“臣回上書房。”馬齊臉色很難看,一邊叩頭,說道,“求主子鑑諒,臣是孔子門生,不想看禿驢們鬥法!”雍正用眼張望了一下里邊,大約幾十個人的樣子,又看看臉色漲紅的馬齊,不禁撲哧一笑:“你是生禿驢們的氣呢,還是和朕慪氣?朕知道你不信這個,可也沒勉強你信嘛!張廷玉不是孔子門生?哦,孫嘉淦還有狀元、榜眼、探花不也在裡頭?也不辱沒了他們,偏你就不能忍?就是遊戲,姑妄觀之無妨。”馬齊喘了一口粗氣:“萬歲若是遊戲,臣無話可言。不過臣確實有比這要緊的事,方苞先生在暢春園主子的書房,說臣前年給先帝的一份摺子,說由各地府縣建義倉的,尋不到原件,請臣過去詳談。山東賑災還缺五萬銀子,得叫戶部趕緊發出去。主子一定叫看這個,臣自然遵旨,不過說心裡話,和看把戲差不多。”
雍正被他這些不軟不硬的話頂得一怔,想想又不能駁回,半晌才笑道:“牛不喝水強按頭,各隨自己心罷了,朕還勉強你?你既有正經差事,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說罷便進了小佛堂天井院。
這裡的官員大大小小約三四十個,都是各部院中平素參禪拜佛的信民。大約剛纔是文覺與空靈在切磋佛理,官員們鵠立聳聽,一個個面帶肅色,竟沒有看見雍正進來。雍正見佛堂執事太監忙着給兩個大師敬茶,料是講經已畢,正要上去見面,卻聽官員中一個人呵呵大笑:“我還以爲二位大和尚有什麼真才實學,頭豎得蔥筆價聽了半晌,原來不過爾爾!要是這就是悟道,我學生二十年前就可爲二位和尚的師傅!”
因爲人靜,他連說帶笑,滿臉譏諷之色,格外引人注目,連坐在首位主席上的張廷玉也轉過臉來。雍正從人頭縫中看時,正是那個行止放浪不檢點的新科探花劉墨林,不禁皺了皺眉,卻聽盤膝打坐在菩提樹下的空靈朗聲說道:“居士,我認得你。姓名不知,文星高照,乃是今科探花!老衲眼目可差?”雍正這才定睛細看,空靈幹筋黑瘦,面色如鐵,土黃衲子外披着件大紅袈裟,半蒼的掃帚眉下深凹的眼睛炯炯生光,合着掌款款而言:“居士有何見教?”
“學生這探花乃當今天子御筆親點。”劉墨林挑着眉頭嘻笑道:“御花園簪過花,瓊林院吃過酒,長安街誇過官,北京城論千論萬的人都認得,大和尚你也認得,何足爲奇?只學生方纔聽你那些字法妙語,上不見天花亂墜,下不見頑石點頭,怎麼就稱得起三乘真昧?多少有點腹誹而已,不敢稱‘見教’!”
空靈和尚聽了半晌不語,閉目沉思良久方道:“居士是富貴中人,不是我清淨門生。三乘真昧與君無緣!”
“我學生讀書萬卷,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不覽之,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無不詳之,怎見得與三乘真昧無緣?”
衆人誰也想不到這個新科探花會在衆目睽睽之下與和尚叫上了陣,不禁都怔住了。擠在翰林侍講裡的徐駿巴不得和尚動了無名火,當場咒死這個怪書生,略向前湊湊,瞪大了眼瞧。坐在上首的張廷玉見劉墨林橫中殺出,又想讓他出頭攪一攪,又怕攪亂了道場惹雍正生氣,正想喝退劉墨林,一眼瞥見雍正也在擠着看,便住了口,但這一來,他再也不便坐下了,因假作疏散起身來踱至階下觀望。空靈見有人挑戰,看了看上座的文覺,似乎想問該怎麼辦,文覺和尚雙手合掌,臉上毫無表情,說道:“探花居士,你可知‘欲參三乘,先斷六根’?”
“六根不過就是眼耳鼻舌身意罷了。”劉墨林卻不知文覺是雍正替身,一哂說道,“這六樣東西學生沒有了,還留得一根辮子。和尚剃了光頭,斷了六根,學生竟形容不出是什麼了?”
和尚剃得光溜溜的頭,再去掉“眼耳鼻舌身意”確實不成模樣,衆人思量着,已是一片竊笑。文覺自爲皇帝替身僧,上至宰輔下至百僚見了他無不控背躬身敬禮有加,空靈又是他專程到五華山請來的,這個小小新科進士竟敢當衆揶揄,他臉上就有些下不來,因笑謂空靈道:“大師,你密宗不善禪語,我和尚來請教一下劉墨林居士!”
“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孫行者諸天神仙並七十二洞魔王!”劉墨林向衆人作個怪臉,合十盤膝坐下,“請大和尚下場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