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銘起身入座,微一欠身從容說道:“卑職來京三天了。因戶部催河南藩庫銀子調京庫,田中丞那邊現借用着一百萬,好端端的又鬧起虧空,孟尚書行文叫藩裡說清白。昨個兒見了孟大人,又說馬中堂接見,有什麼鈞諭,請中堂吩咐,職藩好遵命承辦。”說罷又是一躬方坐下。馬齊呼嚕嚕抽着水煙聽完,又安了一袋,用火媒子燃着,說道:“田文鏡挪借藩銀,公出公入,是用在河工上的,解到北京再發到河南反而費事。這是一紙文書的事,田文鏡只是沒有把圈子走圓。這事等聖上回京由我跟聖上回明。老兄管着通政使衙門,是朝廷方面大員,自然識得大體,不要爲這些事和田文鏡生分了,你說是不是?”車銘一肚子撩撥告狀的心思,被馬齊溫吞水價幾句淡話說得無言可對,只好咽一口氣道:“是。職藩明白。”
“我叫你來不爲這事。”馬齊盯着摺子道,“我想問問晁劉氏的案子,前邊田文鏡有奏摺,說臬司衙門識大體,保奏按察使胡期恆,刑斷司官張球急公好義,這摺子還沒有批下來,田文鏡就又參奏胡期恆貪墨不法,草菅人命,臬司衙門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員,除了張球,請旨一概罷革——內裡還連着白衣庵二十幾個尼姑,葫蘆廟七個和尚,就連你藩裡也有十幾名官員都捲了進去。這麼着看,開封豈不是洪洞縣了麼?案子不是你審的,底細你未必明白。我想問問,據你看,胡期恆這人到底平素官聲如何?河南官兒如此貪墨,牽扯麪兒又這麼大,真的叫朝廷掃盡顏面,真的有這麼多官兒帷薄不修,糟到這地步兒了麼?”車銘微睨了馬齊一眼,見這位鬚髮皓白的老宰相一臉漠然,倒一時犯了躊躇。他雖不管刑獄,但案子底細卻心裡雪亮,只是牽扯的官員太多,連自己的內眷有沒有涉嫌的也難說,有些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親信,一搭掛子兜了也於心不忍。但眼見這個楞頭青巡撫已經把事情叼登大發,雍正的秉性刻猜殘忍,斷沒有“一牀錦被遮蓋”那份仁德,蜂蠆入懷各自去解,也只得實說。因道:“馬中堂,這案子拖了三年,通省皆知,我雖不管法司衙門,情形還是略知道些的。聽老大人的意思,辦得是苛了一點,但內中黑幕真的揭盡,只怕還要厲害些呢!不知中堂大人——”“我沒有什麼意思。”馬齊心裡一沉,因爲案子裡連扯到他幾個門生,他確實有點不自在,但臉上卻不肯帶出,因道:“你既曉得,說說看。”
車銘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晁劉氏丈夫晁學書之死,只是個火捻兒。論起來,單判這一案,早就結案了。三年前冬天頭場大雪,晁明獨自到白衣庵賞雪——那裡臨河,景緻很好的——這秀才詩做得好,又是一表人才,被庵裡頭一羣尼姑看中了,先是留飯留宿,後來乾脆趁他睡着,剃光了頭充作假尼晝夜宣淫。把個翩翩公子折騰得精枯力竭,骨頭架子似的,又怕本主女人來尋,又無法處置。這羣尼姑和葫蘆廟七個和尚早就奸亂得不成體統,只好請和尚幫忙,誘到葫蘆寺附近,殺到枯井裡。當時開封知府蕭誠,勘察破案緝兇來得很快,七天就查明瞭,把兇手法園、法通、法明拿到大獄裡。
“不料一用刑,略一問,三個兇僧又供出師傅覺空,還有法淨、法寂、法慧三個師兄弟都是同夥,幹這勾當也不是頭一回。於是發掘葫蘆廟挖地三尺,從神庫後又扒出八具無頭屍,看樣子都是進京應考的孝廉或進省鄉試的生員——連和尚們也都記不清都叫什麼名字,是怎樣殺的了。
“這樣大的姦殺案,蕭誠當然不敢怠慢,立刻圍了白衣庵,把尼姑們都拿到開封府,只逃掉了老尼姑淨慈,綽號‘陳妙常’。
“您大人曉得,如今官宦人家內眷,沒個不信佛的。白衣庵是開封最大的尼庵,這些個女尼們平素上至巡撫衙門、下至司道首縣串通得殷勤,又拉着和尚充尼姑進官廨,和官員眷屬們廝混,給官員‘求子’,拆爛污拆得醜不堪言。有的內眷沒有宜男相,就有尼姑代爲生兒子的,不少官兒們和尼姑們也廝混得熱。大人,田文鏡說‘帷薄不修’,實在也還是文雅得很了!這“陳妙常”逃出來,不知跑到哪府裡串連了幾日,就有憲牌下來,叫放了尼姑。
“這一羣尼姑放出來,更了不得,白天晚上各府裡串,串了半月,七個和尚也放了出來‘監候待審’——沒有苦主,沒有憑據。晁劉氏也沒法斷言她丈夫定必是和尚殺的,只好上告。蕭誠今兒接一道憲諭‘暫且放人’,明兒又接牌票‘嚴鞫兇手,不得寬縱’,攪得昏頭漲腦七顛八倒,恰好他母親病故,趕緊報了丁憂,解任去了。
“田中丞在山西扳倒諾敏,調來河南,晁劉氏又起了告狀的心,剛透出去點風,不曉得怎麼就走漏了出去。不知哪些人綁票綁了她的兒子,大約是想挾制她不要告,誰想逼急了晁劉氏,就田中丞巡城時候兒攔轎告狀。臬司衙門不知是怕露餡兒想殺人滅口,還是想重審這案子好向田大人交待,夜裡派人去拿晁劉氏,卻叫田中丞埋伏的戈什哈當場堵住,一古腦全押了起來——案子,就是這麼着叼登大發了……”
馬齊一邊聽一邊“嗯”着。車銘說的這些有的田文鏡在摺子上寫了,有的胡期恆在奏辯中略有提及,卻沒有車銘把來龍去脈說得如此詳盡,他所想的,和車銘說的其實不是一回事。雍朝以來,山西假冒虧空完結一個大案,緊接着廣東一案九命奇冤,罷革查拿不法官員已經二百餘員。河南這案子,真的要像車銘說的,和尚——尼姑——官眷——官員勾藤扯蔓地鬧騰起來,不但吃掛連的人太多,而且事涉猥褻淫穢,把官場齷齪骯髒事體大白於天下,加上民間流言夾七夾八地添油加醋,什麼話說不出來?朝廷臉面也實在是掛不住。但田文鏡已經不顧一切,扣押了臬司衙門的人,革罷參劾了三十多名官員,意思還要窮追到底,明拜奏章載於邸報,一網打盡的心思毫無迴旋餘地,又該怎麼處呢?他靜待車銘說完,笑道:“看來老兄知之甚詳啊!奏稿裡東一句西一句,反而不易明白。今兒這裡說,這裡了,我只是聽聽。到底怎麼辦,要等皇上回來,奏明請旨辦理。至於藩庫銀子的事,老兄也不要計較了,左右皇上這幾日就回來,再說吧!”他一頭說,車銘已端茶起身,未及啜茶,便聽樓梯一陣急響,劉鐵成臉色鐵青,一手按劍一手挑簾大跨步進來,看了看車銘,卻沒言聲。車銘忙一躬辭了出來。
“馬中堂!”劉鐵成脖子上的筋都脹起老高,黑紅的臉膛擰歪了,看去十分猙獰,眉梢上的刀疤不停地抽搐着,目中閃着兇光,盯視着愕然的馬齊說道:“九門提督的兵來接管暢春園,你知道不知道?”
馬齊“啪”地拍案而起,“哪有這個話?”
“你看看!”劉鐵成低吼一聲,幾步走到南窗前,“唰”地一把扯掉窗紗,一手指着樓下,“人都進園子了!各房各殿竄着亂搜,他孃的,這是抄檢還是造反?!”馬齊一言不發,急步走到窗前,這裡居高臨下,隔着柳陰看得清爽,果然一隊隊的兵士正由東向西沿着甬道向澹寧居和韻鬆軒、純約堂、怡性閣開去……他的心猛地一緊,渾身的血倒涌上來,臉立時漲得血紅,倏地轉臉對劉鐵成道:“方苞在清梵寺十三爺那裡,派你的親兵飛馬去一趟請方先生,十三爺要能來更好,快!你先下去安排,傳鄂倫岱到我這裡來!”
劉鐵成下樓去了,偌大五楹空樓死一般寂靜,幾個侍候筆墨的太監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木偶似地垂手站着,一個個面無人色。只有薰風穿樓,罘下的鐵馬偶爾發出令人不安的響聲。馬齊原準備穿戴齊整就下樓,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書,心裡忽然安定下來,乾脆又脫掉了袍褂,回頭對太監們笑道:“你們怎麼啦?都成了廟裡判官泥鬼!不要緊,沒有起反的事。這是隆中堂安置按駕駐蹕關防,幾頭沒通氣,擰了勁兒。我也真乏了,把那張春凳擡過來,我歪着略歇歇兒。”幾個太監眼裡這才泛上一絲活氣,忙着張羅春凳,馬齊便斜靠了,打着扇子心裡拿主意。一時便見鄂倫岱仗劍上來,打了個千兒問道:
“馬中堂,您叫我?”
“嗯。方纔鐵成來說,步軍統領衙門的兵進園子了。你是當值侍衛,預先他們告訴過你?”
“……沒有。方纔九門提督衙門李春風帶着人來,隨身有領侍衛內大臣隆中堂的籤票,說是皇上就要回來,大內和暢春園兩處禁地都要清檢一下,暢春園防務暫由九門——”
“我曉得,他們來多少人?”
“回中堂,李春風說一千二百人。”
“你去,叫李春風到我這裡。進園的千總以上的官都到這裡,我要訓話!”
鄂倫岱深知這事於自己干係重大。其實從允口風裡露出的話揣猜,這不啻一場兵變預演。原以爲馬齊已經慌亂得無所適從,此刻見他閒適得沒事人似的,自己反而更加心慌,略一怔,忙小跑着下樓去了,馬齊這才起身,微笑着穿袍着褂,戴了雙眼孔雀花翎端坐在案前。早見鄂倫岱帶着兩個參將打扮的軍官上來,後頭十幾個遊擊千總魚貫跟着進來,一齊向馬齊叩安,馬刺佩刀碰得一片聲響。馬齊盯着爲首的軍官,良久才問道:“是你兩個帶兵來的?他叫什麼?”
“回馬中堂,他叫李義合。我們都在九門提督衙門當差!”
“李春風!”馬齊仰着臉想了想,“康熙五十一年我主持武闈,記得我有個門生叫李春風。是不是你呀?”李春風忙跪前一步,雙手秉胸說道:“是,老師!卑職中的第四十一名武進士。今年春才從雲貴蔡大帥那裡調回來,還沒有來得及去拜望恩師,望乞恕罪!”“皇上破門戶之見,有旨意的事兒,何罪之有呢?”馬齊莞爾一笑,又問:“李義合,你是那一科的呀?”
李義合卻不似李春風那樣恭敬,雙手一揖說道:“馬中堂,卑職是康熙五十七年武進士。”馬齊噴地一笑,扇子一揮道:“都起來站着說說——康熙五十七年主持武試的是我的門生侯華興——論起來我是你的太老師呢!”他是熙朝老臣,除了李光地,沒有人資格超過他,此刻甩牌子,二李也只好聽着。正尋思如何回答馬齊,馬齊已經站起身來,格格笑道:“既是我的門下,我就少不得要點撥你們幾句。這北京城是帝輦,暢春園和大內是禁苑,規矩分寸毫釐不可差錯。步軍統領衙門防區是九門禁城,紫禁城和暢春園歷來由上書房領侍衛內大臣負責護持,不經聖旨,一兵一卒不得擅入,你們可明白?”
“我們帶兵進園,有隆中堂的將令。”李春風一躬答道,“馬老這‘擅入’二字,是不敢當的——難道隆中堂沒有知會馬中堂麼?”馬齊沒有回答李春風的問話,回身向案前提筆濡墨疾書幾行字,取出印匣子裡上書房關防,小心地鈐了印,遞給鄂倫岱,說道:“你飛馬進城,傳我的鈞諭,無論何人的指示,凡進入大內的兵立即全部退出來,在午門外聽令。”
鄂倫岱聽他口氣絕無商量餘地,遲疑地接了那張諭令,囁嚅道:“是否請馬中堂和隆中堂合議一下——”話沒說完便被馬齊打斷了:“合議自然是要合議的,這個何待你來說?先退兵,別的再說罷!怡親王和方先生立時就來見我,你進城見到隆中堂,請他也即刻來一趟。”鄂倫岱怔了半晌,只好訕訕答應着退了出去。馬齊這才把臉轉向李春風和李義和,他的聲音變得喑啞而又低沉:“你們方纔說不是‘擅入’。什麼叫‘擅入’?越權非理即爲擅,懂麼?先前不懂,現在不遲。暢春園善捕營軍加太監近四千,又沒有奉移防令,雙方誤會衝突起來,連隆中堂也難以善後——先退出去聽令,沒有你們的事。不然,我就請王令先斬了你們,再調豐臺大營進苑關防。你們要以卵擊石麼?”
這十幾個軍佐眼見馬齊這番措置,這才覺得事態嚴重。他們只是奉命進園,並沒有遇到阻礙廝殺的將令,碰到這麼硬的個釘子,有點不知所以了,衆人不禁面面相覷。李春風和李義合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進一步說道:“馬中堂,您和隆中堂都是上書房領侍衛內大臣,這真叫我們爲難了。既如此,我們聽令,暫時退出園外,只請馬中堂給個字兒,我們好向上峰交待,就是馬老師體恤我們了。”“成!這就似乎像我的學生了!”馬齊臉上綻出一絲笑容,立刻便寫字據,口中說道:“如果我們議定,該進園自然還有命令,你們雖是武人,也是朝廷命官,要聽朝廷的——去吧!”李春風自帶着衆人下樓去了。
這時,太監秦狗兒進來了,馬齊問:“見着怡親王了?”
“回中堂話,”秦狗兒躬身說道,“十三爺昨晚已去了豐臺大營。後來把方先生也接了去。這裡的事清梵寺十三爺的隨從已經去稟十三爺,請十三爺這就過來。”
馬齊一口氣透過來,幾乎癱倒在椅上。直到此時,才曉得已經汗溼重衣,打火猛抽一口煙,長長吁了一口氣:“隆中堂來了,立刻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