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心吶!”朱軾正歪在榻上,用神仙手自己輕輕捶背,聽鄂爾泰說話,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我剛吃過早點,這把老骨頭越來越不中用了,昨天轎顛得厲害,這裡閃了一下,疼得纔好些兒。這會子皇上召見蒙古王公會宴,還早呢,不到午時恐怕下不來。”鄂爾泰這次千里從駕,風吹日曬得皮膚黝黑中泛紅,平常的嗽疾也好了,當下笑道:“我到底年輕幾歲,託主子的福,已經不咳了。離開雲南人都說我是癆疾,都到了吐血的份上了,走動走動病都疏散了——吃得進東西又不操那多的心,什麼病好不了呢?您腰疼是老病,瞧氣色紅光滿面的比出京時氣色好多了。我還是康熙五十一年來過一次避暑山莊,您也年不來了吧?咱們早些進,慢些走,連公帶私,送了匣子也看了景緻,豈不是好?”幾句話說得朱軾也興頭起來,命太監進來幫着換了朝服袍褂,二人竟不坐轎,騎馬直到山莊南麗正門前,卻由偏門德匯門徑入園來。
其時正六月當暑流火鑠金天氣。承德位居科爾沁蒙古之南,燕山中麓,本來就地高氣寒,恰西邊太行山位置更高,北地寒氣被擋,折而東流,像一個大漏斗,從張家口到承德一帶流吹入中原。興州河、灤河、伊遜河、武烈河四河交匯從承德穿鑿而過,更有熱河源出於此,命中註定此地是清涼世界無暑勝地。二人進了莊中但見老木翳天枝柯交纏,水氣淼淼石涼苔滑,除了偶爾一聲蟬鳴,彷彿提醒人們“現在是夏天”,其餘但覺清清泠泠,蒼蒼翠翠風水宜人周身精神一爽。朱軾見鄂爾泰傻子一樣東張西望,笑道:“八大山莊、十二行宮間離宮別院千門萬戶,哪裡一時就看完了?就莊裡三十六景,主子住在煙波致爽齋中,我們進來那道擋水壩,叫‘芝徑雲’,這地方叫‘無暑清涼’。再往前走,過了延薰山館後頭那個池塘,就到萬壑松風堂。其餘如松鶴清越、四面雲山、北枕雙峰、西岑晨霞、錘峰落照……累死我們今天也看不完。”
“到了這裡真令人興消意盡。”鄂爾泰嘆道,“什麼出將入相,開府建牙,起居八座,位極人臣?能有這一流水一片石,一間庵置身,我看就是神仙。”朱武笑道:“那還不容易?這園裡常年守護的兵,定製是九百八十二名。公事出了掛誤,請罰這裡守園不就結了?老實說,我頭一次進來也有這個想法兒,你是乍熱還涼,覺得好,其實這裡人工穿鑿太過,已經失了自然真趣。待到回京,見到繁華世界紅樓金粉情景,又是一番情趣了。”
二人一路散步,看看這個秀亭,撫撫那株怪樹,有一搭沒一搭說着閒話,鄂爾泰只是嗟訝讚歎:“聖祖爺真有眼力,選中這塊住地,景緻山水佳麗不說,離京師不遠不近,離蒙古不遠不近,離盛京也不遠不近!”朱武道:“聖祖爺不愧爲‘仁’皇帝!其實把山莊設到這裡,還是爲了便利蒙古王爺朝覲。高士奇在朝,我曾請教過他老先生:萬國冕旒朝天子。蒙古外藩王爺,就多走幾步到京朝覲何妨呢?要天子冒風塵之苦幾百裡外趕來接見,恐怕於禮上不合。高先生說:‘這是天子仁德。蒙古人已出痘的叫熟身,沒有出過痘的叫生身。生身不敢進京師,所以要加以體恤。賜外藩的殊禮,其實只要羈縻好蒙古,不但邊患沒了,連青藏也少了多少麻煩。所以又是天子深謀遠慮。懷仁懷德懷遠懷柔,也是禮啊!’——遙想先賢智仁之志風采,熙朝確實是後世難及。”說罷,遙指西北一帶殿宇,笑道:“我們那邊看看——那就是獅子園,當今萬歲爺潛邸扈從就在這裡。寶親王爺隨扈,就在緊挨着的那處院子。”鄂爾泰見說到了雍正潛邸,下意識地彈了彈衣角,換了莊容,跟着朱軾過來看時,果見一溜五楹倒廈,朱漆銅釘大門緊閉,吊着栲栳大的輔首銜環,上懸一塊泥金黑匾,上寫“獅子園”三個大字。旁邊還有一副楹聯:
日往月來明至道花香鳥語露真機
卻是雍正親書,龍翥鳳翔氣韻華貴,整個宮殿和南邊的書院闃無人聲,只聽濃綠蔭中鳥鳴啾啾,草間紡織娘嚶嚶淺唱。牆頭老藤倒垂,階前芳草萋然一碧,彷彿在向客人介紹屋主曾在這裡有過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
“爲什麼叫獅子園?”鄂爾泰問道,“曾在這裡圈養過獅子麼?”
朱軾指着南邊的一座山峰道:“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蹲獅子?那就叫‘獅子峰’。這宮邸是因峰而命名的——”還要說時,遠處一個太監邊小跑着邊喊:“朱中堂、鄂中堂!主子筵會下來了,正召你們過去呢!”朱軾轉眼瞧見一大羣人紛紛從萬壑松風殿前假山中出來。料是筵會就在那邊設着,便和鄂爾泰一齊趕來。迎頭見幾個蒙古王爺喝得滿面紅光,嘰哩咕嚕說笑着過來,忙拉着鄂爾泰站了甬道旁給他們讓路。
“這是朱師傅的!”一個王爺突然認出了朱軾,指着他叫道,“康熙四十八年我見過的,皇上的老師的,學問像天上的白雲地上的羊一樣的!”朱軾這才見是溫都爾汗,忙上前打揖行禮,笑道:“汗爺也來了!我的學問沒有白雲那麼高,也沒有地上的羊多,王爺你誇獎了。我來給諸位介紹一下,這位西林覺羅·鄂爾泰,原是皇上的模範總督,現在是軍機大臣。文才武略兼備,學問像——大草原一樣大的!”鄂爾泰聽完莞爾一笑,忙上前和諸王見禮寒暄,笑道:“王爺是從漠北蒙古過來的,黃沙白草數千裡跋涉,不容易。足見王爺忠悃誠敬之心。”
“皇上待我好的!”溫都爾汗臉上菊花一樣的皺紋都笑得皺到了一處,一雙短粗的羅圈腿得意地蹬來蹬去,說道:“又賞了我十萬石飼料糧,一萬斤茶磚的!策零阿拉布坦——皇上說是喂不熟的狼羔子的,壞了的。他要敢到東蒙古來,科爾沁、喀拉沁、扎責特……我們,嗯?!”他用雙手猛地一卡,“和他打一個七死八活,死樣活氣,死眉瞪眼的!”說罷和諸王嘻嘻哈哈說笑着去了。鄂爾泰撲哧一聲差點笑岔了氣。見高無庸和張五哥二人迎出來,忙和朱軾一同進了“萬壑松風”宮院,繞過正殿,在一溜十幾株銀杏樹旁站住。高無庸進東書房片刻,又出來道:“二位中堂請。”
雍正似乎沒有飲酒,臉色如常,穿一件米色葛紗袍,頭上戴一頂萬絲生絲珠冠,腰間束着全鑲三色碧馬尾鈕帶,大熱天兒,袍子外還套着石青葛紗褂,躺在竹安樂椅上,用熱毛巾敷着頦下和耳朵後。喬引娣站在旁邊,從盆子裡擰着毛巾給他替換。見二人進來,雍正只擺了擺右手示意在窗下木杌子上坐下,微笑着說道:“去了朕當年的住處了?鄂爾泰還是頭一次進來,該當的好好看看。料想你們也餓了——高無庸,弄點點心來!”又對喬引娣道:“熱毛巾不用了。你把他們帶的黃匣子打開,鑰匙在朕榻上枕頭旁邊。”
“是。”喬引娣低聲答應一聲,接過鄂爾泰遞過的匣子。將李衛的奏摺、弘曆的請安摺子捧給雍正,自己悄沒聲去炕邊開那兩個匣子。看樣子她作這差使已很熟練,雍正剛翻過弘曆的請安折,兩封專門裝密摺的通封書簡已經輕輕放在雍正面前几上。雍正打開李衛的奏摺,看了看就放在一邊,笑道:“李衛真有意思,前頭修了個關帝祠,請槍手大大寫一篇文章奏上來,生花妙筆令人神往,今兒又奏湖山春社落成,又是一篇花團錦簇文章,還要請朕題字題聯。他也真不怕麻煩了朕。”鄂爾泰笑道:“李衛寫給奴才有信。他想勾起主子江南之憶,一片的忠愛心腸,曉得主子宵旰焦勞國事,曲筆請求主子南巡,也好疏散疏散——”他還要往下說,見雍正已經沉了臉,便不再言語。
雍正將毛巾丟給引娣,指着兩封密摺道:“你們兩位也看看。如今竟有這種事,而且事情出在河南,真真令人不解。”說罷起身,趿着鞋子背手兒在書房裡來回踱步。鄂朱二人忙上前一人撿了一份,只一看奏題便心裡咯噎一下,急急瞄了幾眼,又交換了看,心裡打着主意如何在雍正跟前說話。
“這真是想不到的事。”鄂爾泰道,“世道清平幾十年,沒有出過這麼大案子。煌煌白晝,省垣之下,會有水匪追殺皇子!四爺福大,萬一有個閃失,朝廷何以對天下,田文鏡可怎麼得了?”
喬引娣初入暢春園時,幾乎天天見弘曆,極是瀟灑倜儻,溫善聰敏的一個皇子,對他頗有好感,聽見這信息嚇得一愣,手中一鬆毛巾“撲”地落在盤子裡,見雍正看自己,低下了頭,說道:“外頭道路這麼兇險麼?四爺金尊玉貴的,下頭保護的人做什麼的?這樣事真嚇人——四爺那麼好一個人!”朱軾道:“四爺是太愛微行了,白龍魚服要受制於漁夫禽鳥的呀!還有田文鏡,也忒大意了的,如今朝野都在攻他,辦事還是這樣不細密!”
“這值不得大驚小怪。”雍正吁了一口氣,望着外邊的濃綠世界,像是對衆人,又像對自己,口中喃喃道:“這種歷練比在毓慶宮聽講一年學問收益還大!怕怎的,不是一根毫毛沒傷,平安回京了麼?”他好像想得很遠又收回神來,格格一笑說道:“道路兇險自古如此,朕爲皇子時就住過黑店。那時李衛年紀還小,倒虧了他,不然,焉有今日?”他陡地想起那次自己遇險,是爲尋訪小福,心中一動,看了引娣一眼,沒再說什麼,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又道:“這兩天留意弘曆和田文鏡的摺子。情形不詳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鄂爾泰忙躬身稱是,又道:“田文鏡既給三爺寫了信,卻沒有本章遞上來,恐怕也是正在破案,李紱那邊的案子剛剛起來,境裡又出這種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至於四爺,恐怕想得也很多。這不是什麼好事,一來怕皇上爲此添了不快;二來這案子連着田文鏡的官聲,他勢必想叼登出來。三來——”他突然覺得失口,便閉了嘴不言語。
“你這人!”雍正睃了他一眼,“怎麼和朕還說半截話?”
鄂爾泰尷尬得滿臉通紅,他本想說,“四爺怕人因爲此案疑到政爭上去。”但事連弘時關係太重,無論如何自己承受不了,憋了半天才改口道:“三來四爺也未必願意張大其事,有傷皇上治化之明。”其實這個話也是不妥的,但兩端皆害,算是取其輕者了。朱軾拱着手說道:“寶親王既然已經回京。在外省巡弋將近一年,路上又受了驚。鞍馬勞頓的,應該歇息一段時日。這裡離京不遠,奴才看,不如召了來,日夕侍奉左右,連路上那個案子都問清楚了。”鄂爾泰聽了心裡不禁由衷佩服:一樣的試探,這麼好的話自己怎麼就想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