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兜頭一問,張熙彷彿捱了一悶棍,頓時臉色煞白。曠士臣說:“三爺是何等樣人,能搪塞他麼?你既來奔我,應該信得我的主子!連你河南鬧闈場的事他都知道!”“你這老曠,看你把他嚇的!”弘時莞爾一笑,說道:“老四能保秦鳳梧,我難道保不得一個張熙?撤掉河南這一案,我方纔已經給孫嘉淦和楊名時打過招呼——你已經不是犯人了。”
“三爺您這份寬厚心,這一舉功德無量。”張熙這才心悅誠服,也放開了膽,“既這麼着,我還有什麼說的呢?”因將路上聽來的,康熙怎麼晏駕,隆科多如何矯詔,大將軍王允奔喪回京,兄弟倆如何在慈寧宮吵架,太后怎麼相勸,雍正又說“太后不可自輕自賤”,氣得太后碰死在柱上。雍正又爲什麼要殺年羹堯,囚隆科多,八爺九爺十爺“見皇上不孝,也就不忠了”,雍正又如何把三個弟弟打入天牢。末了又說起嶽鍾麒,張熙才頓了一下,沉吟道:“外間傳言嶽大將軍害怕走了年羹堯的道兒,在四川屯兵,養威自重,朝廷很疑他要造反。這是不久才聽說的,真的假的您反正只要聽,所以也稟告三爺。”
弘時一直沒有插話,時而啜茶沉吟,時而用扇背打手,聽得極爲專注。至此笑道:“當然只是說說聽聽而已。再說,我一隻手也捂不住悠悠之口呀!嶽大將軍那邊還有什麼言傳?”張熙道:“這個傳言不多,很新鮮的。說皇上幾次下詔叫嶽大將軍進京,嶽大將軍怕奪了他的兵權,稱病不敢來。悄地裡招兵買馬聚糧,口外的黃豆都漲了價。”說罷便看弘時。
“沒有了?”弘時問道。
“沒有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弘時笑道,“當家人泔水缸,我是當家人,也不過想知道泔水什麼味兒。自古以來國家有事,總是謠言先出。比如說萬歲爺登極的事,硬說隆科多改的詔書——那都是滿漢合璧的國書,他改得成麼?但有些也不是無根之言,嶽鍾麒是岳飛的後代,他也確實心裡有些怕——”他想起雍正說的“軍務絕密”,便住了口。眼見外頭一個家人一探頭,招手叫進來道:“夏浩財,你這探頭探腦的是什麼規矩?我叫你辦的事怎麼樣了?”
夏浩財是奉弘時的命,專門打聽原來監看隆科多下落和質審情形的。隆科多圈禁自雍正視察之後,掉換了全部看守,都是圖裡琛一手管着。原來的黑院看守一夜間全被押送密雲,一點消息也透不出來。夏浩財原來在密雲皇莊當過二層莊頭,人熟,因此派他去打聽。現在他回來了,自然急着見弘時。見他當着客問,只好回說:“他們那邊的承審,我轉了幾個圈兒才摸到底細。那幾個殺才口咬得很死,本來嘛,壓根就沒有人害隆科多。隆科多是囚急了,倒咬一口的。這事承審官刑也動了,口供也都一致,誰也沒辦法!”
“一個國家大臣墮落到這份兒上,令人殊堪痛心痛恨!”弘時皺着眉頭,一顆心已是放下,喟然一嘆說道:“得便兒我奏萬歲,不能信他一派胡言。監守人賤眼狗見識,虐待他也是有的,吃點苦頭,還是要放回來。”正說道,管門的太監腳步匆匆進來,對弘時說道:“高公公來了,有密旨給王爺!”弘時忙立起身來說道:“是!”又吩咐:“請高公公進來。”曠士臣忙一把拉起坐着發愣的張熙躲進內房迴避。
張熙又新奇又興奮,覺得單爲開開眼這趟北京就沒有白走。到隔子窗前隨縫兒往外偷瞧,只見一箇中年太監,頭上戴着藍翎頂子邁着方步進來,在書案前立定。弘時忙着說:“容我換換衣裳接旨!”
“不必了。”高無庸拉着公鴨嗓門笑道,“三爺也不必行禮了。”
但弘時還是跪了下去,小聲道:“兒臣弘時恭聆聖諭!”“阿其那病危。”高無庸臉上毫無表情,淡淡說道,“着由弘時前往探視。”待弘時叩頭起身,高無庸又道:“萬歲說,他畢竟還是兄弟。叫三爺悄悄兒瞧瞧,別像隆科多那樣受委屈。太醫也要叫好的,藥要好的。一定要盡力讓他終天年。還說,三爺去問問他還有什麼需用的,要有什麼話,好聽難聽都聽,回來密奏萬歲——外頭謠言多,萬歲叫三爺縝密着點——告訴爺一句話,萬歲爺很不歡喜,九爺——塞思黑已經死了!”
高無庸傳一句,弘時答應一聲“是”。聽到後來消息,目光霍地一跳,旋即笑道:“我都理會得。塞思黑死得不是時候——外人正說主子作踐兄弟呢——我一定叫人好生照料阿其那。”高無庸道:“萬歲爺疑心是李制臺弄死了塞思黑呢!①《上諭內閣》,雍正七年十月初六。和田文鏡那事兩案相併,還有好戲看呢!”“來人!”弘時朝外叫了一聲,“給高公公取五十兩黃金!”他看了一眼曠士臣這屋子,不言聲送了高無庸出去,曠士臣和張熙二人忙開門出來。
“我換衣服。”弘時一進門便道,“這會子就去朝陽門外。”曠士臣忙要叫人時,弘時卻止住了。“你一叫就都知道了。我自己換,你兩個——”他看看張熙,“那櫥裡有青布衣,也換了,跟我同去。”
曠士臣不禁一怔,說道:“可我們不是衙門的公人吶!”
“恰恰不能叫他們。”弘時換着衣服說道,“越是生人越不惹眼。”
允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原本體氣就弱,不善飲食。自從弘時下令所有家人全部趕出府之後,換了一批粗手大腳的太監和幾個黜進冷宮裡的宮女過來伏侍。他一生下來就養尊處優,綺羅叢中,師傅保姆整日一大羣圍着侍候,尚自三災八難不斷。驟逢大變,一夜之間從人臣極巔被推落到險不可測的深淵裡,而下手的還是自己的親兄弟,連妻子兒女都不能廝守在自己病榻前。因自三月以來允便患了隔噎病,稍一進食就嘔穢難嚥。守護的人更換之後,更是把這病不當回事,太醫也忙,三天兩早晨來一趟,胡亂用些不痛不癢的藥,這種人情冷暖炎涼古今皆一,也就不必備述。
此刻他和衣躺在王府正殿西偏院裡西配房中,這是個東西兩邊都開着亮窗的房子,榻也修得高,躺在上邊,東邊可以看到巍峨的銀安寶殿,西邊可以觀賞花園景緻,窗下臨水,隔窗就能垂釣。他和隆科多不一樣,這座高牆圈封的王府佔地上千畝,除了正殿院鎖錮,他哪裡都可以去。即便過去沒有勢敗時,其實除了元旦,他也極少啓用這個正殿,他挑了這個原來下人們住的房子,一是這裡軒敞,二是儘量迴避自己昔日辦事見人的處所,以免睹物思情……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西窗外的海子,那沿岸的老柳似乎還是那麼綠,在灰色的雲層下被西風一吹,煙霧一樣涌動着,只靠湖岸一帶水面上飄滿了枯黃的柳葉,和睡蓮們擁擠着。一陣西風漫過,滿湖愁波漣漪催送着迎窗而來,不管柳葉、雜草、睡蓮都在水面上驚恐不安地上下抖動,彷彿在向凝視它們的舊主人乞求着什麼。允向它們微笑了一下:昔日這時候,管家率着僕伕天天清掃這沿岸,一片樹葉落進水裡也要打撈起來的,現在他覺得自己蠢得可笑:鋪滿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層落葉,這樣的林陰小道,獨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鏟得白亮亮的掃得纖塵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適意?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潔癖其實俗不可耐。弘時其實早已進了屋裡,和曠士臣、張熙三人站在門口沒有驚動允。張熙和曠士臣都是第一次見着這位號稱“八賢王”名震天下的八爺黨首腦,也還覺得無所謂。弘時卻是萬般感慨齊集心頭,當年的允是何等儒雅倜儻,何等平和大度——就是彈劾過他的臣子,只要聽說因詿誤罷官,也都要召見,勉慰溫存贈銀助行。從燕臺文壇七子到海南蠻荒域中剛考出來的孝廉,允都時加存問,照拂備至,真是熙朝輝映朝野賢名昭著的王爺,而今卻落到了這一步:陋舍冷炕,秋風破屋中煢煢獨臥,奄奄一息凝望天上雲雁,池中秋水。一股又涼又澀的苦水涌上來,弘時喉頭哽了一下,輕聲叫道:
“八叔。”
允臉上的皺紋有點像曬蔫了的青瓜皮,輕輕抽動了一下,他已經沒了翻身的力氣,也沒胡說話,目光搜尋了半日才見是弘時,他漠然閉上了眼睛。
“八叔,”弘時滿臉是笑,向前湊了湊,“侄兒奉旨來瞧瞧您。”
允艱難地半側轉身子,面對弘時蠕動了一下嘴脣,說道:“很好。是鶴頂紅還是孔雀膽?要是黃綾布,這屋裡樑太低,而且我一點氣力也沒有,要有人伏侍我才成。”“八叔想到哪裡了!”弘時聽着他淡淡的話如訴家常,心裡一陣陣起慄,笑道:“決沒有那種事,也永不會有那種事,萬歲爺其實惦記你的病,他不方便,就由侄兒代步了。”允不屑地一笑,卻沒有吱聲。
弘時端起碗,見裡面還有半碗剩藕粉湯,叫人進來,吩咐道:“現沏一壺茶。把我帶的那盒子蛋糕,你們已經驗過了——取來。”那太監忙不迭跑出去,一時和一個帶頂子的管事太監一齊跑來,氣喘吁吁跪安。管事太監稟道:“不是他們無禮擋駕,又驗東西,實在我們沒接內務府的條子,不曉得爺是奉密旨來的……這裡奴才給您磕頭謝罪了。您體恤我們當下人的難處,哪一處都惹不起的……”
“我不是說這個。”弘時親自沏了茶,解開點心包取出一塊蛋糕,偏身坐了炕上,先餵了允一口水,掰開點心一點一點送到他口中,頭也不回地對太監道:“八爺就是淪落到法場,侍候他歸西,你也得執奴才禮,刀上也得有皇封標,這是聖人定的天理!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就留了兩個蠢豬樣的村姑在這裡,地不掃桌子不抹,碗不刷,茶不倒,這是他娘什麼侍候規矩?”他又餵了允一口茶,順手將多半杯茶連杯摜到那太監身上,這才返過臉“呸”地啐了一口,已是惱得通臉漲紅,過來又踢一腳:“滾起來!聽着,自今個起,分三班人,晝夜守護侍候。我就管着韻鬆軒,你敢怠慢,我就有本事發配你烏里雅蘇臺!”又指着門斷喝一聲:“——都給我滾!”那太監連身上的茶葉沫也不敢拂落,便和衆人退了出去。
張熙萬不料這位言語溫和可親阿哥發起怒來如此聲色俱厲威氣奪人,在旁邊也被鎮得發愣。卻見弘時又俯下身,極耐心地又給允餵了幾口點心,問道:“八叔,可受用些?吃着好,我叫他們再送。我走得匆忙,順手帶了這麼一包。”
“我還有明天?”允氣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被人奪得精光,現在到了窮途末路,還要那個‘明天’作什麼?”
“八叔——”
“聽着。”允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很像是燃盡了的炭盆中的餘燼,淡紅的顏色閃爍不定,聲音比先硬朗了許多,說道:“我落到這樣半分也不後悔,半分也不原諒你的阿瑪。一夕爲帝國朝共事,誰都知道誰。他不願我死,我也不願死,這再清楚不過。他是怕落殺弟的名聲,我是想讓他殺掉——就像你方纔說的,刀上帶‘封標’一刀切下來——明正典刑……現在這種死法不明不白,我也不得清白,他也不得清白。政局上是他贏了,人情局只打了個平手,我好恨——”
他突然一陣痰厥,身子一挺,兩眼反插上去,臉色灰敗如土,似乎想嘔吐,張着嘴呵了半日才略爲定住。弘時道:“我把這裡的太醫都攆了去,太醫院馬士科正在趕來。八叔,別這兒麼死心眼傻想……萬歲還是你的哥子麼!”“天家父子無親情,何況哥哥!”允憤恨地說道,他看了看曠士臣二人,說道:“你們出去!”
“八叔,你有什麼要緊話麼?”
“你要有兵,沒有兵你鬥不過你四弟。”允熱切地凝視着弘時,眼中閃着希冀的光,雙手緊握着弘時的手,彷彿在聚集着最後的力量,聲音也變得凝重有力:“不要瞎盤算,雍正已經坐穩了,就是我在位也弄不動——他在最後時候讓你十三叔弄到了兵權。要是你十四叔當時在京,天下就不是今日局面!”他鬆開手,神志已經變得昏迷,只喃喃而語:“天意,天意……”
弘時把他輕輕放在枕上開門出來,用手搓了一下發燙的臉。他需要仔細思忖一下這幾句話。他原以爲允只是膽小,丟失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身統十萬大軍的允,只須一道矯詔就可以殺進關內嘛!——現在看來,雍正把叢繁的政務塞給自己,讓弘曆管錢管兵,竟是另有深意!眼見幾個太醫踉踉蹌蹌奔過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進去,又怔了良久,纔對曠張二人道:
“咱們走吧。”
當夜,這位深孚衆望,一生都在威脅着雍正帝位的康熙皇子,在昏黃的燭下,望着窗外蓮花雲中穿行的月亮結束了他的一生。到死,他的眼睛也是睜得大大的。在他死後許多日子裡,那些曾經受惠過的士大夫官員,多有悄悄夜祭他的靈魂,求上天賜福他的子孫。但畢竟隨着他的死,那個本來就無形的“八爺黨”也就從此消彌乾淨,僅僅殘留在一些人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