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來了?”雍正在澹寧居召見允,看着他行了禮,含笑說道,“你身子骨兒一直不好,早有旨意不必專門進來請安的。難爲你惦記着了。”他看上去果然精神十分怠倦,眼圈暗得發黑,臉色蒼白中帶着灰青色,顴骨又有點潮紅。只散穿一件醬色江綢面貂皮袍,腰間束着黃縐綢褡包,半斜着身子懶散地偎在大迎枕上,聲音顯得慵懶溫和,“那邊杌子上坐吧。自己兄弟不講那麼多的禮數,朕見外臣從來也不肯這樣的。你如今身子怎麼樣,看上去氣色還好,上次的天麻用了麼?”允忙欠身答道:“託皇上洪福,這幾天好些兒了,主上賞的天麻正在吃,只是這個暈病不是三朝兩夕就能好的。臣弟原也沒敢來驚動皇上的,見邸報說皇上暫不接見外臣,擔心皇上身子,因此趕着過來請安。”
雍正撐着臂坐直了身子,一時沒言語。這一對親兄弟自康熙四十六年犯生分,爲奪這個皇帝位逐鹿紫禁城,變成生死冤家已經近二十年。但歷來刀槍相見脣槍舌劍,雍正這邊是允祥,允那邊是允允,相互直接交鋒。雍正與允平時極少單獨見面,朝會也只是揖讓謙恭禮數不缺而已。此刻,兩個多年的政敵相對已是一君一臣,心中都有萬千感慨,卻又不知從何說。不知過了多久,允才覺得這麼幹坐很不相宜,一躬身子道:“上次見皇上還覺得您氣色好,這次看上去有點憔悴,聽說皇上一天要見三個時辰大臣,批摺子到半夜,這麼着打熬,沒有病的也受不了。先帝在位勤政,千古帝王無人能及,皇上竟比先帝還要勞乏!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學貫古今,好歹當心些兒,也是天下臣民之福。”
“朕有自知之明。凡百事務處置,聰明天朕不及先帝,只好以勤補拙罷了。”雍正心知允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聽這假惺惺慰告,不由一陣膩味,嘴角嚼了苦橄欖似的皺着眉頭,語氣卻十分安詳,“人吶,最怕沒有自知之明——朕這陣子不爽,原來早想叫你進來問問的,旗務整頓的事,如今到底辦得怎麼樣了?”允略一沉吟,笑道:“說句實在的,臣弟與皇上政見多有不合的,唯獨整頓旗務,我打心裡贊同。可就是皇上說的,人得有自知之明。開國才八十年,我們滿洲八旗子弟就都成了一羣窩囊廢!康熙五十六年傳爾丹兵敗青海,六萬人全軍覆沒,逃回來的人說,聽見敲鼓聲就嚇得拉稀。允進軍西藏,年羹堯在青海打仗,都用的漢軍綠營。就京師這些旗下,每個月領了錢糧,什麼事也不做,提溜個鳥籠子,就曉得坐茶館吹牛,再不然喂肥狗,栽石榴樹,十個裡頭連一個會說國語①國語:清時定滿語爲國語。——原注的都沒有了!所以這事臣弟十分經心着辦,從沒懈怠的。”雍正凝神聽着,見高無庸送來,說道:“給你八爺——你接着說。”
允兩手捧過,謝了,呷一口,從容說道:“但萬歲知道的,八旗旗下這些狗才個個都不是省油燈,驕縱慣了。他們又各有自己旗主,事權難從一統。前次奉旨,在密雲、順義、遵化這些地方劃撥地土分給他們。老實一點的去了,滑頭的把地租出去,坐收現成的糧。有一等不會也懶得生業的,乾脆把地賣了。我追查這些事,抓了幾個到我府裡問,他們又都說請示過本主,氣得我肺炸,又拿他們沒辦法。所以和三阿哥商議了一下,把各旗旗主叫到北京,列出整頓條例,由各旗旗主自己部勒自己旗下的滿人,朝廷只是定期檢視。辦得好的褒揚獎勵,辦得不好的按例懲處。這些旗主在奉天也是無所事事,拿了俸祿也該叫他們辦點正經事的。這是弘時和臣弟們思量的一個法子。合適不合適還要看皇上聖裁。”說罷垂頭吃。
“這些事你和弘時多商量吧。”雍正漫不經心地說道,“朕這頭政務太多,下半年已經接見過各省知府以上官員。過了元旦,從直隸省開始,朕要接見所有的州縣官。州縣是最親民的職份,朝廷一切制度都要他們去辦,百姓的疾苦甘甜他們又最知道,刷新吏治先要從他們頭上作起。有人說朕瑣細,殊不知天下如今最缺的就是瑣細不怕麻煩。朕知道你政見與朕不合,你不要爲這個不安,楊名時李紱他們也都與朕不合,辦好差使,不弄邪魔外道,朕還有這點容人之量。就整頓旗務而言,朕只有一句話,所有旗人都要體念朝廷愛養的深恩厚德,努力生業,共建大清極盛之世。有這個宗旨,法子由你們去想。”正說着,見張廷玉從韻鬆軒那邊匆匆過來,雍正便問:“有什麼急事麼?”
張廷玉向雍正打了個千兒起身,向允微一頷首示意,說道:“方纔接到布善的軍報,策零阿拉布坦帶了三千蒙古騎兵偷襲阿爾泰大營,已經被打退。這是大事,所以奴才趕着過來奏主子知道。”雍正眉頭一擰,立刻變得神采奕奕,問道:“他的摺子呢?雙方死傷情形如何?”“摺子我叫他們正謄節略,這裡先回一下主子,節略謄好也送怡親王一份。我軍死傷很少,只有七十三個死的,策零丟下二百多具屍體逃了。因是夜戰,傷敵的情形不明,不過,敵軍劫了我軍一座糧庫,運走糧食三千石,燒了大約七千石。阿爾泰大營冬糧不足,來春雪化泥濘,怕不好運輸,請旨戶部從速調撥一萬石糧運去以資軍需。”他頓了一下,略帶遲疑地又道:“隨折還有一份有功弁將名單,請朝廷議敘。”
“這是什麼‘勝仗’?”雍正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冷笑一聲說道,“布善是身統三萬人馬的建牙上將,被人家端了營,燒了倉庫還帶走了糧食,還外帶死了七十多個人!他居然有臉向朝廷要糧請功?”他呼呼喘了兩口粗氣,按着胸口揉搓了一陣才平靜下來,“你擬旨告訴布善,朕沒有那多的恩典施給他!叫他革職留任戴罪立功,限他半個月也端敵軍一個糧庫,也允他戰死二百人!不然,朕要鎖拿他進京交部議處,想望首領可保也在可與未可之間。還生出這樣的妄想,要朕給他‘敘功’!”他焦躁地來回踱着步子,不時站在玻璃窗前望一眼外邊白雪皚皚的房頂樹冠和化得滿院都是的雪水,又心無所主似的轉過臉來,茫然盯着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摺。
張廷玉思索良久,說道:“打了敗仗是明擺的事,但奴才以爲這只是小挫。如今下旨撤掉布善,或者他半月之內不能如命立功,朝廷選哪員將去阿爾泰代替呢?請主子睿鑑聖裁!”雍正不勝忿然地啐了一口,說道:“朕並不爲他‘小挫’生氣,敗了就是敗了,明明白白回奏,爲什麼要欺君?你說沒人代替,朕不信!死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
“皇上,”坐在旁邊一直沒言聲的允忽然徐徐說道,“諱敗冒功,邊將積習歷來都是如此,您大可不必爲這事動肝火。”
“唔。”
“布善是從聖祖西征的老軍務,並非無能之輩。”允微笑着侃侃而言,“青藏西北阿爾泰這些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在那裡長期留守,布善也就算忠誠之士,不應以小過重罰,寒了守塞將士的心。換一個生手,威不足服衆,指揮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亂子。朝廷遠在萬里之外,臣弟以爲更不宜作瑣碎軍務佈置,策零阿拉布坦蒙古騎兵本來就飄移不定剽悍難制,他也未必有什麼糧庫。布善求功補過貿然出兵,又正值嚴冬之季,勝負之數更難預料,若再有敗績,隆科多來春和羅剎國的邊界會議也不定因此吃更大的虧。這事本不是臣弟的份內差事,我坐在一旁細想,只能糊塗了。承認布善的小‘勝’,命他乘‘勝’相機進剿。皇上在密摺硃批裡倒可以明白直告他這樣作的原由,布善自然知恩感戴的。兵兇戰危,這和政事不同,錯了可以更正。臣弟芻蕘之見,請皇上三思。”
雍正聽不到一半就已明白允的主見是對的。他瞟一眼滿臉溫良恭謙的允,打心底裡嘆息,老八要能實心臣服,辦事能耐比允祥也不遜色……臉上卻不肯帶出來,對張廷玉道:“老八的主張看來有些道理,暫時不要申飭布善了。糧食怎麼辦!這一萬石糧從哪裡調撥?”“糧食有的是。”張廷玉道,“河南陝西四川都有存糧,只是運起來不容易,駱駝、馬匹、驢嚼,還有人夫吃,加上工錢,百里百斤一吊一①運費計算辦法,一百里路程運一百斤東西,支付一吊一錢。——原注,像這樣的天兒恐怕還徵不上來人,總算下來路上花銷也要一萬石糧纔夠呢!”允見雍正目視自己,知道他心疼這筆腳資,遂一笑道:“只怕百里百斤一吊三也未必徵得足民夫數。嶽鍾麒的兵就駐在川北,發旨叫嶽鍾麒就營中軍糧用軍馬運,腳銀也就省去不少。”
“青海省原來年羹堯統轄的軍隊還駐有六萬,靠的是各省支應軍糧。青海省剛剛平定,也沒有大糧庫,嶽鍾麒能按住這頭已經很不容易了,不宜再抽調嶽鍾麒的軍糧!”張廷玉皺眉沉思着說道,“甘肅榆林軍庫現在還存着十萬石糧,布善的缺糧可以從這裡頭調撥,榆林庫裡的糧也到了更新的時候,正好騰出庫房來。甘東去年大旱,一開春就得賑濟,也只能動用這批糧食。饑民熬冬無食,就由他們來運糧,腳資一律用現糧支付,他們有什麼不樂意的?這樣,糧庫也騰出來了,也省了腳銀,百姓也有糧過冬了,豈不四角俱全。這樣變換一下,放賑變成工賑,春賑變成冬賑,來春就是不夠用,也就差不多了。”
雍正的心緒一下子好起來,笑道:“集思廣益,今兒議得爽!朕是性情中人,大喜大怒從不掩飾,幸得你們成全匡正。李世民對房玄齡說‘恆欲公等盡情極諫’①《資治通鑑》唐紀·太宗。,你們今兒是直諫,還算不得‘極’諫,朕已受益不淺。糧食的事就這樣辦。用六百里加緊廷寄發到甘肅,由駱文壽親自經理,兩個月內務必把軍糧送到布善大營。發文田文鏡,調撥他今秋的糧食十萬石到榆林,叫他心裡先有個數!昨日禮部有個摺子,直隸今年鄉試主考還沒點。張廷玉發個廷寄,叫李紱趕緊赴任,湖廣那邊幾個積案不要他管,交給李衛去辦。寶親王和李衛在一處,有什麼辦不下來的?”他頓了一下,舒適地打個欠身,道:“老八,好好做!就像今天這樣作,成全了朕也就成全了你。往後遇有朕思慮不周的政務,廷玉你們不要心存顧忌,只管痛諫,朕再不會以這個惱人罪人的。”他目中閃爍着喜悅的光彩,帶着期望盯着允。允卻仍是一副恂恂儒雅之風,起身向雍正一揖,說道:“臣弟自當努力巴結。”
“好、好!”雍正臉上帶着笑,目光卻已轉暗,“你這樣很好。昨晚接允的請安摺子,他奉詔要回京作事了。都是自己親兄弟,朕不在乎他請安這個禮數,只要讓朕一個‘是’字就夠了。老十四是個暴性兒,你們又相處得來,平素一處多勸勸他些。就這樣,道乏罷。你身子骨兒也不甚結實,需用什麼告訴朕一聲。”雍正一邊說,允連連辭謝,一躬身便退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雍正長嘆一聲,說道:“這未嘗不是好樣的人才呢?可惜不能爲我所用。”
張廷玉默然一躬身,說道:“但願八爺實心爲政,社稷之福,也是天家之福。”
“他不弄什麼‘八王議政’,朕自然不難爲他。天要下雨孃要嫁人,瞧着他吧。”雍正臉上已經冷峻得像掛了一層霜,“十三弟病得很重,朕也身體難支。衡臣,你偌大歲數,裡外忙你一個,朕好疼你!”張廷玉心裡一陣酸熱,正要說些謝恩的話,雍正又道:“李衛和允祥都推薦那個異人賈士芳。這事你寫信給李衛,叫他着意訪求,也不發展局限賈某一個,不要怕推薦錯了,朕自有試用之道。”張廷玉儒學大宗,對這些綽神弄鬼的事滿不以爲然,怔怔聽了,卻道:“請皇上恕臣,臣不贊同,也不敢奉詔。”
雍正不禁一笑,半晌才道:“不奉詔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