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大臣,三貝勒爺駕到!”
廉親王府照壁闊大的空場早已密密麻麻站滿了人。順天府衙門派來的差役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大倒廈緊閉着的朱漆銅釘大門前。內務府二十幾個人,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員鵠立在高大威猛的石獅子側旁。九門提督圖裡琛親自帶着戈什哈排成兩列,持戈按劍挺立在門前,在春日融融的陽光下,刀槍林立閃爍耀目,殺氣騰騰,一片緊張恐怖氣氛。見弘時徐步過來,除了圖裡琛帶的御林軍,所有官員鴉沒雀靜地跪了下去。只圖裡琛大步上前,一紮跪地道:“奴才給三爺請安!方纔內廷軍機處朱相爺派人來問開始查看沒有,奴才說三爺去約五爺了,說話就來——怎麼,五爺沒來麼?”
“弘晝身子不爽,正發熱說胡話,”弘時嘴角掠過一絲笑容,旋即又板起了臉,問道,“你是管內外警蹕關防的,誰在裡頭料理查看事務呢?”說話間,石獅子旁一溜小跑過來一個四品官,也不過四十歲年紀上下,棗核一樣兩頭尖腦袋,高顴骨凹嘴脣,濃眉下雙小眼睛骨碌碌亂轉,精幹麻利,一看就知道是個渾身消息一撳就動的角色。他趨到弘時面前極熟練地打千兒,笑道:“奴才馬鳴岐給主子請安,請三爺訓示。”弘時笑道:“走吧,進去再說!”
不知關堵了多久的正門呀呀呻吟着被打開了。弘時居中,身後兩側圖裡琛和馬鳴岐亦步亦趨,沿着王府正殿前的臨清磚甬道進來。這是北京第二座最大的王府,僅比怡親王允祥的府邸略小一點,連花園在內,佔地也有三頃上下。若論內裡殿宇規制,佈局堂皇,除了紫禁城,沒有別處能比。沿正門中軸,東西兩大偏院對稱構築,東邊三進院是允辦差筵客,正式接見官員所在。前院男僕,後院女僕,西三院中院是允的書房和起居所在。前院太監,後院家眷,中間銀鑾殿只是擺樣子。但前面空場是有五六畝地,兩廡廊一間間的小房子裡住的都是當值的家人。院子中間還矗着三丈餘高的一座“二儀門”,卻是四牆不靠,像煞一座孤零零的石坊,與正殿遙遙相對。此時弘時進來,府裡幾乎不見人,只幾個老得衰邁不堪的家人拿着掃帚、鏟子,有的在鏟月臺基上暗紅的苔蘚,有的在仔細地掃着磚縫。月臺前一羣烏鴉正在啄食着什麼,見突然擁進這麼多人,“唿”地飛起老高,盤旋着“呱呱”叫個不停,彷彿在哀嘆這曾冠蓋如雲的繁華場的殞滅。弘時也是嗟訝不已,站在石場前正打主意如何見這個“阿其那”八叔,忽然東側門一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太監迎了上來,卻是廉親王府的總管太監何柱兒。何柱兒臉色白得半點血色也沒,在門口用漠然遲鈍的目光看了看弘時一行人,緩緩打下馬蹄袖,呵腰趨步過來跪了,顫聲說道:
“三爺,奴才給您老請安了!”
“料必你家主子已經知道了?”
“這是明擺的事兒。”何柱兒磕了一下頭,“我們主子專候欽差,他這就出來。”話音剛落,允已經出了側門,身後還隨着自己的兒子弘旺、弘明、弘意、弘映。允見是弘時來傳旨,似乎略覺意外,正了正綴着十顆東珠的朝冠徐步踱過來,只用極度輕蔑的眼神掃了圖裡琛一眼,竟一句話也不說,挺身站在弘時對面。
“八叔,”弘時忽然有點自慚形穢,兩條腿也有點不聽指揮,不時地哆嗦一下,“您身子骨兒還好?”
“沒什麼好不好的。膝關節腫了,跪不下去。你叫兩個人把我按倒。”允胸脯急劇起伏,顯然十分激動,語調卻仍十分平靜,“既然雍正皇帝給我起了新名字,你現在身分也不必諱避,就叫我‘阿其那’好了。我聽着愛新覺羅·允還不如這個順口。”他話中絲絲帶着金石碰撞的顫音,半分恐懼和哀傷也沒有。他的幾個兒子已啜泣成一片,弘旺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哽咽着對弘時道:“三哥,我代父親跪聆聖旨!”允突然發怒,大聲斷喝道:“忤逆種子們,嚎什麼喪?!”
弘時瞟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圖裡琛,看着幾個淚眼模糊的弟弟——都是宗學裡日日見面的朋友,如今竟成階下之囚——也由不得眼圈一紅,說道:“八叔既然身子不爽,可以由兒子們代跪領旨。八叔,事情到這份兒上,侄兒也不想虛安慰您,您善自保重,回頭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給你的。接這個差,侄兒心裡也十分難過,先請八叔體諒。”說罷,硬着心腸板起面孔,大聲道:“奉皇上旨,弘時前往廉親王府,查看阿其那家產。欽此!”
“謝恩……萬歲!”弘旺兄弟四人一齊叩下頭去。
馬鳴岐見當事人已經接旨奉詔,搶上一步,極幹練地給允打了個千兒,說道:“奴才是奉差辦事,身不由己,八爺海涵着些兒!”又轉身叉手躬身,對弘時道:“請貝勒爺示下,奴才們好遵諭承辦!”內務府帶進府裡的一百餘名衙役都站在二儀坊西側,看見要動手,個個興奮得摩拳擦掌,眼中放光。
“我知道你們混賬,發慣了抄家財。”弘時冷冰冰說道,“今兒奉旨,只是查看家產,並不要搬運。由何柱兒帶着,各庫房看看,把御賜物件和私產一類歸堆兒,造冊呈報。福晉是安郡王家人,過門時的妝奩、體己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體查封。這也由何柱兒指實,登記造冊,但仍可啓用。家屬和家人都集中到太監住的院子裡,不許驚擾,書房和簽押房由我親自處置。八叔,所有御批御札,和內外大人來往書札,恕侄兒要帶走。至於八叔自己的圖書,連封錮也是不必的,請八叔務必鑑諒。”
允冷冷說道:“我也抄過別人家,如今自己被抄,規矩我懂。內務府這些賊王八,你不叫他撈點好處,興許就敢把御賜物件給我砸了,增我的罪戾,再不然弄幾本違到我的文書堆裡,滅我的門的事都是有的。我早有準備,來的人一人二百兩銀子賞了。不要再偷着掖着弄不清白,也算我求諸位了。至於文書,我也都整理好了,該怎麼辦,都是現成的。”
“那再好不過了。”弘時臉上似笑非笑,說道,“請兄弟們就跪在這裡,我陪八叔到書房吃茶說話。”說罷將手一讓,熟門熟路和允相跟着到東書房。馬鳴岐向幾個書吏一擺手,內務府的人立刻分頭行動,提着漿糊桶,拿着封條,有的查看書房,有的攆趕家人,待允和弘時進書房,已聽西院亂哄哄人聲嘈雜,隱隱傳來女人哭罵聲。那允竟似充耳不聞,弘時卻面露不忍之色,命跟進來的人在書房外天井站着,獨自跟着允進了書房。
“萬沒想到事情弄到這地步。”弘時一坐定便急急說道,“如今什麼也說不得,也不是埋怨後悔的時候。八叔有什麼指教,或有什麼要辦的事,趁着沒人自管說,無論如何侄兒是要保全您的。”
允嘿然良久,只是默謀。對弘時這些話,他只信一半。但他此刻已經對東山再起絕望,滿腦門子心思是對雍正的仇恨和報復心。思量着,從靴頁裡抽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也只可巴掌大小,上頭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字,遞給弘時,說道:“我不抱怨,也沒有什麼要辦的事。這是‘八爺黨’裡頭還沒有暴露的官員名單,可惜一二品大員已經不多了,你拿去或者用得着。”他又從案卷下抽出一分文卷,說道:“這是書房裡物件清單,東櫥裡是上繳的文卷,剩餘的都是我的私藏圖書。”
“上繳的就這麼一點?”弘時極快地將名單收藏了袖子裡,看着清單,皺眉說道,“書信沒有一封,御批奏件也像不全。皇阿瑪何等精明的人,這搪不過去的。”
允起身,在書房裡款款踱步,許久才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老四(雍正)準備怎麼處分我?”弘時嘆了一口氣,說道:“一時間無礙,昨晚我去請安,見皇上在禮部的摺子上批的‘暫授民王,以觀後效。凡朝會,視民公侯伯例’。別的我還沒聽說。”“他總要假惺惺再當兩天‘仁兄’的,這個我想到了。”允的眼睛乾澀得像暗紅的炭,一眨不眨盯着前方,“不過這局面久不了,牆倒衆人推,那些個巴結頭、馬屁精、牆頭草也不肯饒過我,這正是獻他們牛黃狗寶的好時候。生死,命耳!我早已置之度外,不然我也不走這個險棋。弘時,我從來也沒有篡位的心。這一條你回去務必講清楚。這也是我對你的心腹話。正爲如此,我也不勸你篡位。那個雍正倒行逆施,違天拂命行事,他長久不了!你看他,其實現在已經累倒了!一個人能耐再大,這樣違情悖理作事,沒個不當****的。他累,就因爲他不懂無爲而治順水推舟。他長壽不了!”他像吞嚥着一塊苦澀乾燥的餅子,平靜地述發着一腔怨毒之火,半晌才喘息了一下,又道:“至於你,我也有一言奉告,決不可保我和你九叔,要勸他把我們明正典刑——我們不但不恨你,九泉下還感激你!——還要告訴你一聲,你辦事處人,精明不及弘曆。弘曆不露鋒芒,你太顯棱角,不少人都看出來你是在和弘曆爭奪什麼。這就落了下乘。你再不要吃我這一輩吃過的虧。要果決,明斷!等人佔了中央位置,你什麼都晚了!”弘時聽着這話,猶如雷轟電掣一般,又是感動又是難過,心裡倒了五味瓶似的,什麼滋味全有。他痛呼一聲“八叔——”嘴脣抖動着竟再也接不下去。
“別爲我難過,千萬不要保我!”允渾身的血都在倒流,“弘曆已經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我的兒子們或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弘曆!他是既定的繼位人,哪裡會想到我的兒子!”想到兒子們前途吉凶不測,允雖抱了必死之心,也不禁潸然淚下。
“叔王,別難過。”弘時起身來撫慰道,“留得青山最要緊。我只要不敗事,好歹能照拂你的。聽方苞說皇上說過‘罪不及孥’,福晉和弟弟們料也無妨。後頭的事誰料得定?白急壞了身子更了不得!此處不可久留。您就歇在這裡,我出去招呼一下帶着人要走了。”他也怕再看允一眼,在門口略一停,頓足出來到了正院。
圖裡琛和馬鳴岐兩個人已經收到各處送來的抄單,二儀門旁十幾個抄手坐在矮凳子上掌管抄錄,算盤子兒打得下雨般嘩嘩響。見弘時出來,二人同時迎上來,圖裡琛笑道:“三爺,清單立時就出來,方纔福晉傳過來話,正殿東側的八寶琉璃屏是她烏雅氏家的,是太皇太后當年賞給孃家的,但又是御賜物件,請爺示下怎麼辦?”
“這麼快就出來了?”弘時從書吏手中要過幾份抄單在手裡倒換着看,口中道:“那不算什麼違禁忌諱物。孝誠老太后賞我母親的,我母親寄在家裡也好多件呢。造冊上另加附記就是了。”因見弘旺幾個人仍舊涕淚滂沱地伏跪在冰冷的磚地下,走過去溫語說道:“弟弟們起身吧。我們公事說話就完,你們還該去照看你們父親。該叫你們出來送行,自然有人叫去的。”待弘旺去了,弘時向馬鳴岐道:“大約總數值多少銀子,這會子也理不出細賬。不過皇上要問,我不能說不知道。”
馬鳴岐賠笑道:“八爺的東西有條理,好清。綢緞是綢緞庫,貢品是貢品庫,玉器瓷器珍玩、古董、傢俱、金、銀、錢都各自有庫、有賬,一絲不亂。這裡的兄弟一人得二百銀子,也沒有敢再貪心大膽的,賬銀賬物相符就封了。我粗估約一下,除了皇上賞的,私財在二百萬兩銀子上下。各處莊子有十三座,銀號、當鋪、古董店二十七處不計在內。這裡賬上約值六百萬上下。貝勒爺跟皇上估個七八百萬,不至於出譜兒的。”
“也就這個數兒。”弘時知道允在東北還有挖人蔘加金礦稅兩項收項,私財決不至於這麼一點,卻也佩服他這麼短時間撕擄得明明白白。因笑道:“我連個零頭也不及他的,他出手大方,自奉還是節儉的。當年抄十三叔,總共才抄出十幾萬來。就是兄弟,一樣的俸祿,會營運不會,也是天差地別。”說着由馬鳴岐和圖裡琛帶領,各處庫房查看了,又親自封了銀鑾殿,看看天色將近黃昏,便指揮着衆人離了廉親王府。又關照圖裡琛:“八爺還是王爺,並沒有革職,這裡守護的人不可缺禮,更不能動蠻。八爺家產都封了,要遣散些家人,這都是理所當然,不要擅自搜查扣留。你的人無故惹是生非,仔細我拾掇你!”說罷升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