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身上一動,已經沒了笑意。他輕輕用腳踢開兩個宮女,自己用腿對搓着,許久才道:“萬事都逃不出個理去,朱師傅的話對。倘若聖祖在外迴鑾,朕在京,斷不能自行草率削減儀程。就照這個意思,你兩個擬一道旨,連夜發給弘時。不要一朝權在手,胡亂把令行——一個欽差回北京,六部也還要照例迎接關照呢?朕爲萬乘之尊,冒着這暑熱來回跋涉,他們就迎幾步,走折了狗腿了麼?”
“皇上又說左了。”朱軾笑道,“三阿哥絕沒有惡意的,不過他私地體貼聖意孜孜求治,不計己身宵旰勞苦——推求格致之間見小而忘大,如此而已。只用提醒他一句,三爺自然就明白了。”他說着,鄂爾泰已挽袖援筆濡墨寫了出來:
朕首次東巡奉天、熱河,不計道里艱辛盛暑似湯,原爲敬天法祖、羈縻外藩社稷安謐計。爾等自思在京辦差之苦,較朕如何?爾弘時此事思慮未周也。即令闔京各有司衙門,九品以上文武行臣一體至通州迎駕,以示尊君敬天之至誠。欽此!雍正雙腳泡在水裡,腳趾適意地活動着,仰臉聽完這道詔諭,說道:“這‘名份’二字虧聖人怎麼想,怎麼造作出來的!沒有名,不但言不順,而且事不興,禮樂不暢,而且使人無所措手足!想起那年二哥被廢,年羹堯進京亂走門路託靠山。也是這麼一盆水,朕光着腳教訓他:別看我在這裡洗腳吃茶,你規規矩矩跪在一邊侍候,那是胎裡帶——天造就了我們這個名份,警戒他不要舞智弄巧鬼迷心竅①見《九王奪嫡》第四十六回。雍正一貫宣揚“名份”和“天命論”,鞏固封建統治……他到底也沒把朕的話放在心上,落了沒下場。朕這裡有密摺奏事匣子,你們有你們的私人函信兒——聽說北京城裡的事了麼?”
“略知道一點。”鄂爾泰一欠身說道,“阿其那塞思黑允他們三家家奴太監全部發遣出京去了。還有,參奏李紱、隆科多的摺子,請旨處置阿其那結黨亂政,圖謀不軌大罪的奏議鬨動朝野——其餘的信息就沒有了。奴才在承德給家人寫信,叫他們不要左一封右一封寫信來,雞毛蒜皮的事只管說。別說回信,連看信的工夫也是沒有的。”朱軾道:“老臣的信多些,都是外省的。皇上召我回到樞位,自然外頭巴結的人多。臣給他們規定,不說官司,不說人事,不說自己官箴。因此,說上來的都是地方豐歉,天氣陰晴百姓乞望這些事。如今直隸旱得不成樣了,邯鄲以東怕要絕收了,到處都是祈雨的。單是武安,一天就曬死三個寡婦……讀這樣的信叫人落淚。南宮縣不知哪來三個道士。登壇作法下了一場透雨,道士們又藉機傳佈‘紅陽教’,官府派人拿了這三個妖道,七千多人圍了監獄燒香磕頭,請求放了這幾個人。北京城事多,外府縣裡事情何嘗少呢?”
雍正將腳淋出盆外,由着兩個宮女擦乾了,趿上鞋子適意地踱了兩步,笑道:“有些大事看大不大,有些小事看小未必小。南宮縣令想必是你的學生了?處之以正,師生也在綱常之中,朕不但不以爲是朋黨,還要勉勵。你可以寫信告訴他,現在山東大旱,直隸大旱,山西晉東旱象也未解。三個妖人既能呼風喚雨,那再好不過,綁起來到處遊,哪裡旱哪裡去。下了雨就再換地方,不下雨就地枷號,申說上來依律處置。允祥如今也信這個。昨兒送來請安摺子,說是身子骨大有起色,全虧了一個姓賈的什麼道士施法相救——”
“賈士芳。”鄂爾泰插了一句。
“對,賈士芳。”雍正臉上笑容一閃即逝,“果然有真本領特異之能的,自然要另當別論,聖人於鬼神之事存而不論,並沒說鬼神壓根就不存。春秋列國紛亂,民不聊生綱紀不維,聖人不能分心去研討鬼神之事而已。”
當下三人又略談幾句各地旱災蔓延情形,因還要早起,雍正便命散了。
回到北京第五天,喬引娣奉旨由高無庸帶着,到北玉皇廟探視十四阿哥允,雍正倒也沒有提出什麼苛刻的條件,只叮囑:“他是犯了國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黨。如今滿朝文武都在上摺子議他們的罪。你若真的愛他,只好勸他安分向善,苦海有涯,或者有兄弟相和重歸於好的一日。他若執迷不悟相抗到底,朕仍是不能因私廢公。”話雖如此,雍正看着引娣時那種愛憐、惋惜,那種帶着期盼的沮喪,還是讓引娣一陣攪心的難過。她突然驚覺地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不是用敷衍和應付的心情對待這個年齡比自己大一倍多的中年皇帝了。
北玉皇廟街一切還是老樣子,十四貝勒府前還是那一大片海子,鏡面一樣碧綠的水,岸邊垂楊柳下襬着石條凳——那是王府興旺時官員們等候接見的地方——在炎炎的夏日下發着明豔的光,因爲沒有風,活脫兒是一幅不動的風景畫兒。想起當初住在此地,每當傍晚時,允公餘帶着自己,一個從人也不跟,在池邊遠眺落日黃昏,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說詩詞、笑話兒和宮裡的事,如今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喬引娣打心裡發出一聲悲惋的嘆息。
高無庸帶着喬引娣繞過貼着封條的正門,從儀門進來,沿着甬道花渡柳來到貝勒府西花廳。守門的太監再次驗了內務府的籤票,放他們進去。一個小蘇拉道:“跟我來,十四爺在花廳後欄邊釣魚呢!”高無庸生怕說一聲“請接旨”,惹惱了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皇阿哥,一點頭便跟了過來。果見允坐在花廳欄邊的石階上,兩隻腳赤着泡在水裡,將一根釣竿沉在水面下,呆呆地望着魚漂子出神。因近前一步,輕聲道:“十四爺,奴婢高無庸給您請安!”
“高無庸?”允回頭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水面,“什麼事?”
“奴才奉萬歲旨意,來給十四爺傳幾個信兒,就便兒瞧瞧爺有什麼需用的,回萬歲爺請旨操辦。”
“唔。”
高無庸見他不理不睬,小心翼翼又道:“萬歲爺已經從奉天回來,初七到的京。”
“唔。”
“在奉天,主子接見了外祖公烏雅老王爺,老人家身子康泰,幾位舅老爺、姨媽都好,也問着十四爺好。”
“唔。”
“如今京里正是多事時候。”高無庸說道,“隆科多已經從阿爾泰山回來,昨天下旨圈禁。各部官員紛紛都上摺子請重處八爺九爺和十爺——”
允拿着釣竿的手似乎動了一下,他沒有吱聲。
“萬歲爺有意保全十四爺。”高無庸道,“爺住外頭有點扎眼。因此要給爺挪動個地方,請爺搬進鹹安宮。萬歲說,‘鹹安鹹安,大家都安寧’——”
允“唰”地將釣竿扔進水裡,霍地站起身來,正要說話,一眼看見了站在紅漆柱旁的喬引娣,他的臉色立刻變得異常蒼白!
分手已經兩年了,兩個人誰也沒想到會是在這個時候,這樣的情景下見面。斯人斯世斯情斯景爲造化所弄,真正不可思議!引娣心中轟然一聲,覺得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澎湃衝擊得頭也有些暈眩,四肢都在顫抖。她軟着腳勉強前行一步蹲了個萬福,竟一時站不起身來,喉頭像被什麼梗着,嚶嚀說了句:“十四爺……”下面的話都嚥住了。
“你說的‘八爺’大約是阿其那吧?”允瞥了引娣一眼,他心中的悲悲楚楚只是一閃,旋即恢復了平靜,嘴角掛着一絲獰笑說道:“他如今又招惹了什麼是非?已經圈禁待死的人了,還是不肯放過麼?”高無庸在他目光的逼視下頭也不敢擡,就勢兒雙膝跪下伏侍允穿鞋,下氣賠笑道:“爺知道,奴才是個什麼阿物兒?這都是國家大事,一句多話也沒有奴才說的。爺好歹體恤着奴才就是奴才的福。總之聽主子說的,您和八爺不是一例處置。不然,就不會請爺遷進宮去住了。”“我和老八還不一樣?真新鮮!”一臉譏諷之容,冷笑一聲說道,“大約是一個孃的緣故吧!你傳話給皇上,除死無大事。瞧我這身板,比在西寧時候還結實,我吃得飽飽的,養得壯壯的等着上西市。俗語說的‘斬草除根,除惡務盡’,既然下了手,那就一不作二不休。別那麼小家子氣,只殺八哥他們。殺一個也是殺,殺十個也是殺。留下我,不怕我翻牆跑了,到外頭嘯聚山林扯旗造反?”
高無庸硬着頭皮聽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一聲也不敢遞腔,直到他說完才磕頭起身,賠笑道:“爺就說到天邊,畢竟您和萬歲一個娘,胳膊斷了連着筋呢!萬歲不是您想的那個料兒,他想要爺的命,說句不該說的,一壺藥酒就斷送了爺。這不,我來傳旨,皇上說引娣也着實惦記着您,叫她也跟着來,寬慰一下爺的心——引娣,你在這和爺說話兒,我各處看看房子,有漏雨的,該修的沒有。”說罷一躬去了。喬引娣已是滿臉淚光,緩緩站起身來,悽聲說道:“爺,可苦了您了……”嗓子一哽,已軟癱着坐了石欄上……
允心裡翻江倒海,剎那間,山神廟風雪相遇,貝勒府擁膝操琴,馬陵峪悽風苦雨中死別生離的往事一一涌上心頭。面前這個女子,在寂寥困苦中給過自己多少溫存和安慰,多少個煩惱之夜中她陪着自己或在燈下挑針刺繡,或在園林中對月詠詩,敲棋弄琴……而如今卻轉而去侍奉自己的死敵雍正!他又盯了引娣一眼,只見她穿着水紅紗褂,蔥青寧綢裙子下露着弓鞋,蛾眉淡掃微顰,靨渦不笑亦暈,隱然已是少婦,綽約丰姿尤在與自己分手時之上,心裡乍然一陣酸溜溜的,譏諷地一笑,說道:“你出落得越發俊俏了。”
“十四爺!”引娣壓根沒有聽出來。這短短的珍貴時間,她也不想說這些,因道:“您瞧着也還好。原來我想着不知道憔悴到什麼樣子了……還是您想得開。且熬煎着等着災星過去了……皇上其實也不算壞人,一直在惦着你,總還會有出頭的日子的……”
“你怎麼還穿這樣的服色?”允惡毒地微笑着,“我原想你,又怕落了單相思,就全當你死了,看來你活得滿得意嘛!不過,雍正也忒小氣的,就封不了娘娘貴妃什麼的,你這樣姿質,還不該給個嬪御名號?我好像得喊你一聲嫂夫人了吧?”
喬引娣一下子擡起頭來,用驚恐哀傷的目光盯着允,輕輕顫聲嗔道:“十四爺……您信不過我?我還是原來那個引娣!我沒有作對不起你的事!”
“盯着我的眼睛!”
“什麼?”
“盯着我的眼!”允暴躁地喊道,“不許迴避!”
引娣凝睇看着允虎虎有神的眼,她的眼神裡有詫異、有愛戀、有痛惜,也有憂傷,也有純真與勇氣,但是沒有允想察覺的膽怯與羞怯。許久許久,允垂下了頭,一蹲身坐在石欄下的石階上,雙手猛地埋住了頭,發出一陣受傷了的狼似的嚎笑:“你——你這賤人!我已經忘了你,你爲什麼還要來看我,既然對我有情,你當初爲什麼不死?!啊嗬……”幾個守候在花廳門口的太監聽見哭聲,從牆角伸頭看了看,又縮了回去。
“十四爺,我來看你,實在想的慌。”引娣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挨身坐在允身邊,哭着道:“我沒有死,是死不成。我也不甘就那麼尋了短見。皇上待我很好,沒有欺侮我,我覺得還有臉有指望見你……”
允擦乾了淚,擡頭怔怔望着湖水,說道:“指望!我還有什麼指望?我原本就不該來,不該生在這帝王家!”引娣慘笑着在他身邊跪下,說道:“寧耐些兒熬着……爺還能跳出牢坑的。等你災星退了,自然還是人上之人。”她一長一短說了自己入宮後的情形,又轉述了雍正的囑咐,又道:“聽人說八爺的奴才還在外頭亂嚼舌頭。朝廷下旨三家的家奴都充流到遠處了。萬歲說,爲了這個天下,真逼急了他,他也只得擔上殺弟的名聲——十四爺,他是說得出也真作得到的——你和八爺不一樣,何苦攪到那堆裡去?何苦硬要揹他的黑鍋?聽聽引娣的話吧……我能騙我的十四爺不成?”允這才知道外面的情形,雍正爲了上下同心求治,決意要徹底掃蕩允的氣氛了。想想允平素並不和自己知己,相互提防着,也和皇帝差不多,自己何苦硬要墊在裡頭替這個八哥拉硬弓?思量着,允一腔熱血都化作冰水,他心灰意懶地嘆息了一聲,說道:“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我也認了!”
“爺這樣想,就是爺的福氣。”引娣遠遠見高無庸散着步子過來,心裡一陣酸楚,哽咽着道:“爺的辮子鬆了,我再伏侍一次吧……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呢……”說着替允打開了頭髮,細心用手慢慢梳攏了,歸總兒打了辮子,將自己頭上一根蝴蝶結解了替他挽了結,不無依戀地站起身來。
高無庸打心底裡嘆息一聲,慢慢踱過來,向允一躬,對引娣道:“時辰早已過了,咱們該回去了。”
一剎那間死一樣的沉寂,允遲鈍地站起身來,引娣向他蹲了兩個萬福,說道:“奴婢去……去了。”
“還能再來麼?”
“要活着,要等……”
“你去吧!”允背轉了臉擺着手道,“你不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