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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直撫着白鬚,緩緩說道:“如今的康仴貿易,不僅牽涉是平戶康商,還牽涉到松浦氏、大內氏、大友氏、少貳氏、島津氏,九州大半國人衆和寺廟神宮,大半個瀨戶內海的海上豪強。一旦變爲勘合貿易,立即就會有戰亂,幕府不會如此莽撞。”

崇文說道:“看來五峰先生還沒得到確切消息,我正是從琾城而來,因緣際會,參與了大內氏與幕府重臣的談判。如今將軍角根義詮病重,幕府重臣暗中已經結成聯盟,要擁立將軍庶子義滿,執行勘合貿易,不惜向反對者訴諸武力,與大內氏談的就是這個。”

吳直撫須的手停頓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沉聲問道:“既然大出海親與其會,自是知道談判結果了?”

崇文說道:“正是,結果就是,大內義弘當堂殺了女婿松浦義信,出賣了松浦氏和平戶康商,放棄走私貿易。條件是。。。以將軍從子鎌倉公方繼任下一任將軍。目前,幕府和松浦氏的戰端已經箭在弦上,也許現在九州探題澀川滿賴就在調兵遣將,準備進兵上下松浦郡。”

“啊?!”吳直依然不動聲色,葉宗滿卻失聲驚叫道:“入孃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內老賊如此背信棄義,一矢不發就出賣了我們,向幕府輸誠了。”

崇文搖頭道:“我此來,就是向諸位報信,都是華族一脈,總不能看着幕府剿滅松浦黨,把你們全部擒獲,送到陳仁孝那妖僧的刀口之下。”

吳直銳利的眼睛看着崇文,問道:“既然大內義弘已經決心與康商決裂,又爲何允許大出海與聞如此重大的談判吶?”

崇文微笑着說道:“不瞞五峰先生,我等也是大內義弘的籌碼。表面上,他虛與委蛇與我談論新航線的合作,其實暗中已經把我出賣給了幕府。當夜幕府埋伏下重兵,準備捉拿我等,獻媚永濟,結果被我們殺出重圍,這纔來到五島。”

葉宗滿輕拍桌面,由衷的讚道:“大出海好生厲害,一下就搗破了幕府奸計。”

吳直卻好奇的問道:“新航線?”

崇文說道:“正是,我們發現了一條從漳州直航琾城的航線,正要與你們商議此事。”

吳直微微嘆道:“早聽說琉球以北可直通仴國,可是我們這些人年老倦勤,守着平戶航線混吃等死,讓大出海見笑了。”

崇文默默觀察了一下,吳直面色並無異常,這才說道:“新航線非我一人所有,爲新航線出力的好漢都有份,這就是我對平戶康商說的話。”

吳直點點頭,緩緩說道:“明白了。”

此時毛海峰登堂告知,酒菜已經準備好了。吳直豪邁的揮揮手,說道:“這些事慢慢商議,今日就在寒舍一醉方休。”

這是一場家宴,吳直、葉宗滿陪着崇文和柴德美是一桌,崇文坐了上首,吳直和柴德美東西對坐,葉宗滿在下首相陪。毛海峰陪着樺山義政、來財牛和徐海在另一桌。菜式一模一樣,酒卻不同,崇文一桌是金華黃酒,來財牛一桌卻是道南燒酒。

毛海峰20出頭年紀,爲人卻精細,安排廚下給碼頭船上也送去了酒肉。聽說大出海的女兒也在船上,特意按照席面菜式做了一份,用食盒提了送到舶長艙。

菜都是家常菜式,可是和仴人那清湯寡水不同,這是正宗徽州菜。重湯重油不說,難得的是在這仴國偏僻海域,哪裡搞來的黟歙山裡的山雞、山筍,績溪的鱔魚、石蛙,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地皮菜,也是黃山所有,仴地所無。

見崇文面露驚異之色,葉宗滿笑道:“置下這幾個菜,在仴地也並非易事。只是五島水土與徽州頗爲相似,五峰公費盡心力從家鄉找來菜種、魚鱉飛禽種,放養在這福江山中。大部絕死,10幾年下來,種羣繁衍的也只有這幾類,非貴客登門無此口福啊。”

崇文暗叫慚愧,這桌酒席怕是千金不爲貴。當年在皇宮大內,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但是如此艱難的一桌家常酒席也是絕無僅有。

崇文隨口誇讚幾句,賓主開始隨意的聊起來,說些大康和仴地的民情民風,海上的奇聞異事,倒也十分相得。葉宗滿殷勤的給崇文佈菜勸酒,崇文吃的十分爽利,這纔是人過的日子啊,海上的醃肉炒米,仴人的魚生醃菜實在是吃夠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吳直忽然放下杯箸,淡淡的問道:“聽口音,大出海是南京人氏,又帶些淮右口音,想來祖上與皇家有些淵源吧。”

因爲孫氏崛起淮右,其部下也多是淮右英雄,所以皇宮大內和功臣世家並不是純正南京口音,略帶一些淮音。吳直老於世故,聽到崇文的口音自然想的就多些,崇文隨口應道:“不錯,在下祖上正是淮右人氏。”

吳直點點頭,又問道:“如果我所料不錯,大出海的坐艦是是大康水師戰船。莫非。。。大出海出身大康水師?”

崇文心裡咯噔一下,他終於明白了吳直有些冷淡的原因。自己操着大康勳臣世家的口音,駕着大康水師的制式戰船,突然出現在大康叛逆面前,又不露姓氏籍貫,實在可疑。焉知不是替朝廷辦事,有意接近吳直,意欲不利於他。

忽然,崇文覺得頭暈目眩,手足痠麻,幾杯黃酒如何就是這等模樣。他心中暗叫不好,手按住刀柄,卻怎麼也拔不出來。下首一桌忽然一聲虎嘯,來財牛一把掀翻了桌子,樺山義政等已經軟倒,來財牛二目圓睜,直直的立在當地。

堂下衝進幾個壯漢,葉宗滿站起身喝道:“不要動兵刃,不可傷人。”幾個壯漢合身撲上,來財牛手足無力,掙扎不脫,終於被幾人合力扳倒,如同一座山坍塌在地。

崇文再也睜不開眼睛,緩緩軟倒在地。

冬日的暖陽照在桃木臥榻上,透過七絲橫羅的帷帳,可以看到青銅炭爐燒着發紅的木炭,沒有一絲煙氣。几案上一隻青銅薰爐,一股濃香蛇形而出,漸漸瀰漫在整個臥室中,讓人連精神都充滿了舒適感。

崇文知道,這是乳、頭香,十分名貴,一粒就價值百金。此香來自波斯香木上的油脂,見火即燃,一粒就香飄滿室,經久不散。崇文卻怎麼也愉悅不起來,入孃的,雖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一而再的被人暗算,讓他內心充滿了灰暗的挫敗感。

掀開薰過香的錦被坐起,身上只有一件白色中單,沒有繩索捆縛,沒有鐐銬禁錮,也沒有疼痛感。只是胸中還有一股煩惡,口中有股怪味,赤足下到地板上走了幾步,倒是再無別的異常。

這是個套間,內臥之外還有個小臥,聽到他起來了,門簾一挑,進來一個金髮胡女。金色的雲鬟霧鬢下,是深陷的眼窩,碧綠的雙眸,雪白的皮膚,尖巧的鼻樑。卻一身襦裙比甲,大康裝束,走動起來環佩叮噹,香風四起。

這怎麼也不大像拘禁的囚室,倒像是藏嬌的金屋。

那胡女用略帶生硬的華語說道:“大人你醒了,我來伺候大人梳洗。”

崇文一擡手打斷她,說道:“你先等一等。。。你是誰?吳直在哪裡?你叫他來,我有話跟他說。”

胡女柔聲說道:“我是五峰堂的波斯奴洛麗絲,主人去平戶了,命我伺候好五峰堂的貴賓。”

崇文眉頭緊蹙,又問道:“那麼。。。我的船吶?”

胡女說道:“港口那條大船走了,昨夜好一頓擾攘,還有火銃和炮聲。後來不知怎麼的那大船就走了,村裡的人也都退了回來,一大早主人就去了平戶。”

崇文有些迷惑,他絕不相信龍王島衆會拋下他逃命,劉關爲何連夜就走了吶?

他回憶了一下木場町的防衛和人力,不由得苦笑,就靠船上那幾個人,不可能打進村子把自己救走。不說人力上相差太多,柵牆上也是有炮位的,這些村民手中都是康式大梢弓,非仴人那單片竹弓可比,很多人身上有甲冑,木場町絕不是坊津城和由良村。

正在胡思亂想,門簾閃動,花子端着臉盆漱盅走了進來,把洛麗絲狠狠推到一邊,對崇文說道:“我來伺候大出海殿下梳洗。”如今她的華語雖然略有生硬,但長進太多,日常交流基本無礙,這很有鮎魚仔的功勞。

崇文看了看洛麗絲,她無奈的聳聳肩。

見到小侍女花子,心情忽然明亮起來,崇文哈哈大笑,在几案上略爲梳洗,布巾擦乾,又用鹽水漱了口。花子伺候崇文穿上一領青袍,一條黑色大帶,繫上一幅皁條儒巾。這才笑嘻嘻的說道:“你們誰能給我弄點吃的,既然五峰先生不肯刀鋸加身,總不能餓死我吧。”

洛麗絲柔聲說道:“大人是貴客,主人吩咐要好生伺候,請跟我來吧。”

臥房之外是一個雅緻廳堂,崇文大喇喇的坐在一張半桌旁。洛麗絲從廚下端來一個黑漆食盤,盤中有一碗米羹,幾碟精緻點心,紅菱雪藕、酥油蚫螺、冰糖霜梅、玫瑰餅之屬,都是康式小點。

花子攔住洛麗絲,不讓她走近崇文,接過食盤,一樣一樣擺在崇文面前,用淨水盂燙了碗筷,伺候崇文用餐。崇文也不客氣,美美的用了一頓朝食,昨日沒有幾口菜下肚就着了道,如今要小小找補回來。

兩個女人卻冷着臉,互相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正打着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