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衆人回到澹寧居時,天已擦黑,只是雪下得大了,滿園的樹枝都帶了雪掛,松柏竹林冬青等常青竹木上都壓了厚厚的雪。宮闕殿閣也都冰雕玉砌似的,白瑩瑩光閃閃,映得一片明亮,並不覺得天色已經向晚。雍正被李衛和弘曆攙扶着進了暖烘烘的大殿,精神兀自恍惚,聽得自鳴鐘連響八聲,已是戌正時牌才勉強說道:“高無庸,允禮、允、弘曆、李衛、賈士芳他們在你十三爺跟前守了一天,傳膳給他們用。朕累透了,要歪一歪——這天氣膳不要送過來,他們到御膳房附近的平暖齋去就是了。”高無庸知道雍正心情不好,連連答應着和衆人辭了出去。秦狗兒見衆人都黑沉着臉一副沮喪相,忙追出去扯住高無庸問了幾句纔回來。見雍正坐在暖閣裡炕沿上,兩個小太監跪在地下替他脫靴脫襪,便踅身向下人住處尋着喬引娣,說道:“喬姑娘,今兒晚請你勞神侍候主子。十三爺歿了,他心緒壞透了,別人侍奉不來。”
“十三爺歿了!?”引娣正在吃飯,手一哆嗦,放下了碗,便隨秦狗兒過暖閣來。果見雍正和衣仰臥在大迎枕上,神情呆滯地隔玻璃向外望着。引娣扶膝一蹲身,說道:“奴婢來侍候主子……十三爺那麼好的人,去得可惜了的。不過是人總都有那一天,人死如燈滅,主子傷心傷情也沒有用處。您天不明就起來,勞乏了一天,多少還該用點膳。來,主子,振作一點,您乏透了,我給您燙燙腳,再用點膳,精神就會好起來的。”幾句鶯聲燕語雜着山西口語喃呢而言,雍正已是坐起身來。引娣端來銅腳盆,兌上熱水,一邊用手試着,一邊命人,“把我今晚用的姜醋面片兒端來,給主子取兩個小饅頭,一碟子老鹹菜,再滴兩滴香油。”
雍正雙腳泡在熱水裡,由着引娣兩隻柔嫩的小手揉搓着,一臉悲愴冷峻之氣頓時融化在烏有之鄉。端起那碗麪片兒,一股香味撲鼻而來,說聲“好香!”喝了一口,但覺滿口熱酸辣香,不由又說:“好!而且很素。”喬引娣道:“我們家鄉病人就吃這個,有點小病那也是福氣。有個懶漢,到土地廟裡禱告,說‘大小給個病,別叫送了命。姜醋面片兒,喝個半月兒’——”她沒說完,雍正撲哧笑了。引娣又道:“恰好土地爺神像後睡着個叫化子,大聲說‘得病就死!’——嚇得他一溜煙兒跑了……”雍正笑道:“看來朕也是個懶漢,要喝半月面片兒了!”
“主子這個樣兒作事,是天下最勤快的人。”引娣用乾毛巾搓着雍正略帶浮腫的腳腿,“奴婢實在看您苦受,心裡也不好過,說個笑話兒給您開開心……”說罷便叫人端了腳盆去。雍正喟然一嘆,說道:“難爲你了。”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要想見十四爺,還可以過去走走。”
引娣收拾了碗筷,用抹布不停地擦着桌面,臉一紅,說道:“我……不想去了……”“爲什麼呢?”雍正盯着她問道:“你不是一直惦着他麼?”引娣低下了頭,皺眉嘆道:“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你們都和我原來想的不一樣……這都是我的命……”
雍正心裡一動,正要再問,高無庸過來道:“幾位王大臣,軍機處大臣都過來了,允禮王爺他們也過來謝賜筵恩,主子這會見不見?”雍正看了引娣一眼,說道:“都叫過來吧。”
高無庸出去少頃,便見窗前人影幢幢。允祉爲首,張廷玉、方苞、允祿、鄂爾泰、弘時、弘晝、允禮、允、弘曆,最後是賈士芳諸人魚貫而入,一片聲請安謝恩雜沓不一。雍正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士芳是方外人,可以退下了。小弟弟也不要陪着熬,高無庸弄輛嚴實點的轎子送他回府。”
“十三弟可憐,”允祉和弘時聚客飲酒賞雪,被張廷玉叫人拖來,心裡還在戀席,竭力皺眉苦容,瞟了一眼允的背影,說道:“正當壯年時說去,不言聲就走了。人生,這是怎麼說?”弘時也是攢眉擰目,嘆道:“若論十三叔這病,綿延糾纏也有幾年了,再想不到這麼快!”弘曆卻道:“皇阿瑪,您吐血幾乎唬煞了兒子!誰都知道十三叔和阿瑪的情分,您得節哀順變……十三叔的後事兒子們多操點心就是了……”說着便拭淚。弘晝也是和弘時同席同路的,卻沒有弘時那副做作相,咚咚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十三叔生榮死哀,也不枉了大丈夫一遭大英雄一世!兒子痛惜之情有及兒子欣羨之心!前天兒子過去給十三叔請安。十三叔說他還有一樁心願未了,兒子以爲這是最要緊的。”
他的這番話落拓不羈,與衆人都不相同。允祉想起他曾“自辦喪事”,不禁莞爾,卻又背轉臉裝作擤鼻涕。雍正早一眼瞥見,心裡一陣厭惡,忙屏息凝神,問道:“你十三叔說了什麼心願?”
弘晝叩頭道:“回萬歲的話,雍正四年京師大水。十三叔查勘河道,衛河、澱河、子牙河都從天津交匯入海,滄州景陵河道淤塞,堵住了洪水不能暢瀉。十三叔說他真想起來辦這件事,疏通了滄州磚河、青畏興濟河故道,在白塘口入海處開一條直河瀉水,這樣就爲京畿直隸河道瀉了洪,還可以澆幾千頃地……兒子當時聽他說得很多,只勸他不要勞神,等病好了再辦不遲,也沒有全部記清。十三叔當時嘆了一口氣,說‘恐怕沒有那一天了’。如今既然他不幸言中,這就是他一大心願……”
“允祥真是公忠體國的賢王,這樣的人史冊上難尋!”雍正確曾聽過允祥談及這事,只不料竟是允祥的心頭一病,禁不住五內俱沸音容皆變。他對張廷玉道:“衡臣,原說等嶽鍾麒軍事有了眉目再辦的。老十三既這麼說,了了他這個心願吧!"
張廷玉忙躬身道:“是!明天就叫戶部先撥三十萬銀子,由工部辦理。奴才瞧着俞鴻圖實在是位能員,涪江疏浚工程報部三年修成。他親自下工地督辦,幾個月就辦下來了。眼下天冷地凍,可以先備工料,等到民工募集起來再撥五十萬,也就夠用的了。”他頓了一下,又道:“禮部的人想必已經知道了十三爺的事。怡親王的喪儀諡號,請萬歲賜下,他們辦起來心裡明白,就不致誤事了。”
“忠也好,孝也好,無非是個‘賢’。諡號就是‘怡賢親王’吧。”雍正說道,“允祥一生俠義,俠心忠忱循道不悖,‘行義合道謂之“賢”’,也合着他的性格兒。朕方纔說自古無此公忠體國的賢王,朕待允祥也不同於尋常親王。舉朝輟朝三日以示哀悼。朕爲他素服一月,大臣們不必換素,但要停筵樂一個月。怡賢親王的‘允’字,原是避朕的諱改的,現在朕爲素服兄弟平禮,自然仍應恢復爲‘胤祥’。——至於他的神主牌,”雍正站起身來,揹着手在殿中兜了幾步,回案前提起筆來。高無庸忙將燭架上新換的大白燭連燭臺端過來。見雍正在宣紙上落筆寫道:忠敬誠直勤慎廉明賢寫完交給張廷玉等人傳看,雍正說道:“朕從不諛墓。這八個字加在諡號上,沒有一個是虛設的。在朝諸臣工,‘忠勤慎明’的可以找出不少來,‘敬誠直廉’這四個字,朕不能輕許於人。賜給胤祥,也是砥礪你們幾個。”允祉原對允祥並無惡感,聽雍正這樣一層一層給允祥加賜殊恩,心裡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抿了抿嘴脣說道:“皇上的考語極是!祥弟敬於事,誠於主那是有目共睹的。率直任俠之性得自於天,所以兄弟裡邊,人稱爲‘俠王’。有這八個字,胤祥可以含笑九泉了。”因爲胤祥一直吃的雙親王俸,雍正三年又加俸一萬,每年俸祿比允祉要多出兩萬八千兩銀子,所以他不動聲色地替雍正刪掉了“廉”字。雍正生性最愛雞蛋裡挑骨頭的,自然一聽就明白,但允祉是唯一的掌事哥哥了,他不想過於使他難堪,因道:“他的‘廉’字更足稱道楷模,諸王裡他是唯一沒有自己置莊子的。白家疃十三村朕賞給怡親王,他也從沒有收過租子。當年皇阿瑪分封諸王,各得錢糧二十三萬兩,三哥你是三十萬吧?——允祥只得了十三萬。他說,‘三哥家口人多,而且養活着一羣人在編書,我用不着那些銀子。’都辭了。其實允祥一生扶危濟困恤老憐貧,有難處見地的,沒有不肯相助的,這一條也極爲難能。”一頓話說得允祉紅了臉,再不敢多一句口。雍正想想還覺得不愜懷,又道:“白家疃十三村百姓早就要給老十三建生祠,朕怕折了壽,沒有許。現在可以辦了,仍免白家疃租賦,另撥三十頃地爲胤祥祭田,給他建祠堂!”
張廷玉聽得耳不暇接,都是親王喪儀典裡沒有的。不禁有點憂心,正尋思辦法,鄂爾泰在旁說道:“皇上這些恩典,胤祥當之無愧,可以含笑於九泉了。但請皇上聖鑑,僅我朝在位的新老親王郡王還有上百位,是否作爲成例,請聖裁明示。”
“當然是特恩。”雍正冷冷說道,“還有誰能和胤祥並肩麼?”他擺了擺手,又說道:“今晚允祥就要易簀回府,弘時兄弟三個過去代朕守靈。允祥的喪事朕就交給三哥主持。雖說輟朝放假,你們幾個恐怕更忙,今晚好生休息一下,明天叫禮部的人過來把細節奏朕——跪安吧。”
衆人都辭出去了,空落落的大殿裡只留下雍正和幾個太監。他扯過幾份奏章,都是彈劾李紱的,又推了過去;再取幾份,是各地晴雨奏報,特意留心了一下河南安徽山東山西,見無災情,也撂了一邊。窗外漆黑的夜中倒捲風不時撲過來,裹的雪花都粘在玻璃上,凍成稀奇古怪的花紋,封得嚴嚴實實的雙層窗紙不時一鼓一吸,居然也會有涼絲絲的風鑽進來,吹得燭光搖曳不定。雍正躺在燒得暖烘烘的炕上想着允祥臨終前的言談舉止,但覺意馬心猿神不守舍。起身漱了漱口,側耳聽着外間山呼海嘯的樹濤聲風雪聲,更是醒得雙眸炯炯。高無庸眼見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也是個沒法。靈機一動,還是去傳了引娣和彩雲彩霞秋菊幾個宮女過來侍候。
“失眠了。”雍正爽然自失地撫着腦門子說道,“揪心的事太多,件件拿得起放不下……朕反不知是怎麼了……秋菊和彩霞上炕替朕捶捶腰腿,引娣你們不要站着,坐到熏籠邊和朕答答話,不定就睡着了。”彩雲用單被蓋了雍正的腿,和彩霞一邊一個輕輕捶着,說道:“該作事時想作事,該歇息時就別想事,慢慢就睡着了。”彩雲道:“皇上心裡數數兒,數不清時不要想,重新數,就睡着了。”雍正微笑道:“這些辦法都不成的,朕是個‘老失眠’了。”
引娣和兩個小丫頭點了息香,往茶吊子裡續了水,靠坐在熏籠上,聽着外頭的風雪聲,覺得這裡的安謐溫馨,比在宮女房裡還要舒適。引娣在旁嘆道:“我們自小兒看戲,哪曉得皇帝是這樣的!別說是萬歲爺,我在一旁從頭看到尾,白替着想想也是累。和大家子當家老爺一個樣兒。”
“哦?”雍正閉着眼,悶聲悶氣問道:“你們原來想着皇帝是個什麼樣兒?”彩雲嘴快,說道:“想什麼吃就有什麼,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銀子。每天把人叫到朝廷,說聲‘有事出班啓奏,無事捲簾退朝!’人們散了,就宮裡花天酒地聽歌看舞——再不然出去走走,瞧見哪一對才子佳人心願難遂,就成全了他們,或者瞧見狀元年少,就給他配個公主……”她沒說完,雍正已經笑了。引娣笑道:“你這是叫主子睡麼?皇上,依着我說,既睡不着,您就索性撿着瑣碎一點的事想,不要再想睡不睡的事,煩惱了就想,大不了今晚不睡着了,明天下午痛痛快快準能睡個好覺,不定就睡着了。”
雍正依言合目,索性撿着那些枯燥的公務想:哪個地方衝要的知府不勝任,該換一換了;哪一州該蠲免錢糧了;又從李衛的義倉想到賑災,又想雲南的改土歸流得防着苗瑤土司據寨抗旨,該派哪個將軍,張廣泗,還是鄂爾泰,還是……他呼吸漸漸均勻了,忽然見小福被人縛在老柿樹下,幾個莊丁正舉着火把要點燃柴堆燒死她。雍正一急之下,說道:“朕已經是天子,你們還敢這麼欺侮人?五哥!給我救下她!”
“皇上,”引娣睡得輕,一下子就醒過來,看時針時,已是醜末寅初鐘下三點,幾個丫頭都睡沉了,彩雲和彩霞都窩在炕裡邊輕聲打鼾兒,便走過來問道:“您叫張五哥麼?”
雍正已醒得毫無睡意,燈下看引娣時,粉瑩瑩的鵝蛋臉,水杏眼如秋波一樣明淨,懸膽膩脂一樣的鼻子下,一張小口笑靨生暈,活脫脫就是夢魂縈繞的小福。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往自己懷裡拽,小聲說道:“來,坐到朕身邊……”
“別!”引娣叫了一聲又捂住了自己的嘴,輕聲道:“皇上,您乏透了,好好睡,有話明兒說……”
“怎麼,你討厭朕?”
“不……”
“朕不是個好皇帝?”
“您是……”
雍正盯着她只是微笑,拉着她的手向自己下身慢慢滑……引娣飛紅了臉,小聲說道:“這不好,皇上別……”奪手時哪裡奪得動,雍正翻身拉她上來壓在自己身下,毫無章法連撕帶拽地解着她的小衣,笑問:“有什麼不好,無非你和十四弟有……我們滿人才不在乎這個呢……你摸摸,我的不如他的麼?”說着自己的也伸向她的……喘吁吁說道:“朕三個月沒翻牌子了,可憐見的小寶貝乖乖……”引娣既不敢喊叫,也不敢掙扎,又怕驚醒了彩霞彩雲,已是通身香汗嬌喘吁吁,被他揉搓得久了,也覺動欲動情,嘆息一聲道:“這是我的命,由你吧……”雍正不容她再說話,死死壓住,在她臉上眼上乳上狂吻,吮吸着她的口……喬引娣初時不慣,幾度苦盡甜來,反而下意識緊緊摟住了他……
一時事畢,二人各自着衣。雍正笑問:“比允手段如何?”引娣默然良久,突然掩面而泣,說道:“我是個賤人,一錢不值的了……求皇上一件事……”
“什麼事,你只管說。”
“別再難爲十四爺,您已經對不起他了。”
雍正沉吟了一會兒,說道:“瞧你的面子,朕再寬放他一點,叫他原來的福晉家人進去侍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