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這雨來得最善!”雍正厲聲喝止道,“所有太監全部出屋子,不許避雨,衣服不溼透不許回屋裡!”雍正說罷轉身回殿,卻不過東暖閣來,只招手叫過引娣,命她端水來盥手,拈着香喃喃禱祝幾句,這才滿面笑容過來,說道:“賈道長,了不起!”賈士芳頓首叩頭說道:“這是皇上的洪福善願上格於天;這是天下百姓熙然向化王道祥和之氣凝,確與貧道無干。”“能醫病祛邪,能未卜先知,即是非常之人。”雍正笑道,“道長且回白雲觀。朕隨後就有恩旨——高無庸,派兩個太監跟着真人隨時侍候!”
賈士芳去了,此時已是漫天漠漠濃雲,轟鳴的雷聲中涼風習習,“唰”地一陣銅錢大的雨點掃過又停下來,接着又是兩次,已是大雨如注,殿宇中已變得黃昏一樣晦暗。
“皇上,”淙淙大雨打得竹木一片山響聲中,朱軾說道,“賈士芳乃是一個妖人,決非善類,皇上萬萬不能重用!”
天上一個明閃,旋即殿中不復晦暗,緊接着便是爆竹在悶罐子裡響似的雷聲。所有的人心裡都是一縮。朱軾在雷雨聲中語調顯得異常從容安詳,“皇上篤信佛釋已是不該,如今又信黃冠,更是不應。這些小信小惠春秋以前何嘗沒有?唯其不是修治天下生民生業的大道,所以聖人棄置不論。所以後世賢人如董仲舒者毅然罷斥!”他話音剛落,允祥接口道:“朱師傅,您說的很對。但不能重用,不是不用。他現能治病,也許是天意讓他來爲皇上療疾的。”朱軾沉靜地說道:“十三爺,既用又不能信用,我說的不過是警惕防範而已。”
“奴才從侍聖祖時,聖祖爺也訓誨過這事。”張廷玉吁了一口氣,“先賢伍次友老先生曾諫聖祖:天設儒釋道,以儒爲正統,譬如五穀養生育人,釋道譬如藥石,可以小術輔佐治道。至於以術數符令通幽鬼神,又等而下之。像賈士芳之流,即使人主有用他處,可視爲俳優太監,阿貓阿狗之類,即無大害了。”
雍正扶着自己已經平滑的下巴,望着窗外的大雨只是沉吟,方纔一心要賈士芳主持天下道的心已經涼了下來。鄂爾泰在旁又道:“奴才以爲朱師傅張廷玉講的都是正理。說實話,方纔奴才也爲賈士芳道術震駭。細思可慮處更多。他參透天機,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予之必能取之。能治人病,難道不能致人生病?請皇上留意。”
“醫家所謂牛溲馬勃敗鼓之皮皆可入藥。”方苞笑道,“他如今現能爲皇上治病卻苦,就是有用之人。諸公的話我也同意,戒備一點是該當的,但也不可疑慮太重,杯弓蛇影反而嚇了自己。就安置在長春宮原來丘處機煉氣那處宮院,用得着叫他,用不着他就去自行修煉,相安無事有何不可?”
雍正的心鬆弛下來,笑道:“就照靈皋先生的辦吧。就算御醫一樣養起來也不爲無益。”因見引娣一直髮呆,問道:“引娣,你怎麼了?”喬引娣一個驚怔回過神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大人們的話我不懂。我死也不明白,賈神仙這樣的人會沒有用處?天下這麼大,哪裡鬧旱災,哪裡鬧澇災,就請他作法下雨,退洪水,不就年年豐收,省了皇上大人們多少心呢!”雍正笑道:“要是念幾聲咒就天下太平四海豐稔,皇天還要降生什麼天子君臣,何必設這麼多文官武將白吃閒飯?”
一語說得衆人都笑了。雍正正容說道:“不管怎麼說,有這場喜雨,省了我們多少心,幾處遭旱災的府縣,用不着預先想着調糧賑災的事了。不說這個賈士芳了,有幾道詔諭要立刻明發。趁你們都在,弘時先說說,大家參酌一下。”弘時和弘曆從侍在雍正身後,從康熙傳下來的規矩皇帝與大臣一處說話,阿哥們不奉旨不能插言。所以賈士芳演法時他們儘自驚詫,都忍住了沒有說話。只是弘時對賈士芳這一手本領傾倒得神魂迷離,只顧自己想心事,後來大臣們議論的話都聽得斷斷續續,聽雍正點自己的名才收回神來,一躬身說道:“是。”又怔了一下,才道:“一件是阿其那塞思黑和允,還有隆科多的罪,六部和外省——除了兩廣和福建的摺子沒到,西藏蒙古例不參議外——都已收齊彙總。阿其那是結黨亂政圖謀不軌二十八大罪。隆科多大不敬罪五條——私藏玉牒,自比諸葛亮,還有將聖祖手書賜字貼在廂房裡。欺罔罪四條,淆亂朝政罪三項,奸黨罪六條,不法罪四條,貪婪罪十六條,共計是四十一大罪,既已彙總上來,處分的旨意不宜拖得太久。”
“這不是一回事。阿其那作的是皇帝夢,隆科多作的權相夢。”雍正笑道,“弘時理得不清爽,說的也還明白。你們看該怎麼辦吶?弘時你自己是個什麼主張呢?”弘時掃了衆人一眼,說道:“王法無親。既已交部議處,只能按大清律辦。阿其那圖謀不軌,覬覦帝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按律即應凌遲處死。隆科多欺罔亂政奸妄不法,但尚無篡逆顯跡。腰斬之刑已廢,應綁赴西市明正典刑。但兒子思量,幾個人固然罪不容誅,到底都是天家骨肉,皇親國戚,皇上仁德戴天遮地,可否略從緩減,將阿其那塞思黑和隆科多置斬立決,允令其自盡,既合國法又顧全親情。”
他聲音不高,但說得斬釘截鐵,有理有據有情,殿中人人都是心中一凜。此時外間風雨更大,滿院竹樹在黯黑的天穹下搖曳婆娑,像有無數鬼神奔走舞蹈,更增了殿中詭異陰森之氣。一陣捎帶着雨星的涼風透窗襲進來,連雍正都打了個寒噤。
“恐怕重了一點。”弘曆雙眉枯在一起,凝神盯着殿角,“阿其那覬覦帝位固然是情實,但我覺得還算不上顯跡。聖祖爺在位時他們是皇子,即有非分之想,也還有情理可據。如果窮治當年的事,在朝大臣不知還要捲進多少。兒臣以爲可以界分一下。聖祖朝的罪治他結黨亂政,雍正朝治他不尊皇綱無人臣禮的罪。至於隆科多,不過是個擅權奸佞,念其在聖祖晏駕時是託孤重臣,高牆圈禁起來,以爲人臣結黨鑑戒也就可以了。這是兒臣芻蕘之見,請皇上聖明燭照。”
弘時卻是一心要致這幾個人於死地:允固然已經得罪到了死處,隆科多更是手中還捏着自己不少的把柄,活着都是自己心病。因此,弘時不緊不慢地反駁道:“在交部議處之前,這幾個人其實早已抄家軟禁。如若無須重處,根本不用交部。現在萬口一辭,又有煌煌明詔,如果不溫不火又放下來,羣下以爲朝廷只是虛聲恫嚇,難以杜絕黨援營私之風。四弟,這也很可慮的。”
“交部議罪也是處分。”弘曆笑道,“允黨衆早已離散,根本無力撼動朝政。只是他們慘淡經營數十年,私恩小意兒結交人心,有些人尚識不透阿其那僞善面目而已,這一番議罪也使不少人看清了他們。教而後誅,留點餘地還是好的。”
“你說這是不教而誅?這置父皇於何地?”弘時騰地紅了臉,“我倒弄不明白你了。孔孟的書寫出幾千年了,他們沒有讀過?”
雍正見弘時動了意氣,不禁一笑,說道:“這是議政嘛。朕聽你兩個說的都是循着道理說的,何必這麼躁性。祥弟,你看呢?”允祥素來看他兄弟不分軒輊。他自己飽經滄桑,雅不欲以垂死之軀再捲入阿哥紛爭中,但弘時這次驅趕三千犯罪家奴遠戍,自己近在咫尺,竟連個商量也沒有,難免多少有點嫌心。因笑道:“這幾個人都已經是籠中鳥、落水狗,處死他們和踩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竊以爲皇上初衷,不過讓百官議他們該當之罪,讓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出醜形而已。殺不殺的,只要這一條收了成效也就夠了。”
“弘時這番留守北京,諸事都辦得好。辦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趕走了阿其那的三千殘餘黨羽。”在轟鳴的雷聲中雍正的臉忽明忽暗,“因爲這些家奴雖然沒身分,卻有工夫。天天造謠生事,裝可憐相替他主子招搖過市,攪得北京沒一天不出謠言。這還在其次,有些個官員離了這個‘黨’不能活,阿其那只是改了改名字,照樣前呼後擁,照樣養尊處優,就下不了這個狠心與‘八爺黨’分道揚鑣——因爲他還帶着僥倖心,心裡還多少有點指望嘛。所以放逐令一下,鋪天蓋地彈劾奏章也就上來了。”
鄂爾泰邊聽邊想,他覺得雍正對弘時此舉效用估量得過高了。因從容奏道:“皇上,這些奏章有真有假,有的倒戈一擊不過是投機轉舵,其人品實不足取。請萬歲爺聖鑑!”
“有時假的也是好的,大致好就成了。”雍正緩緩說道,“過去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知府俸祿一年百把兩,三年哪來十萬?還不是從耗羨裡摳出來的?如今耗羨歸公,最衝要的肥缺一年也就五千兩養廉銀子。他們各地上表都說是‘沐浴皇恩,竭心贊同’,其實天曉得鬼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朕看十停裡頭,假的倒佔九成——你剝了他八萬五千兩嘛——這層紙不要捅破,捅破了都成‘真’的了。可什麼事也做不成了。”他呷了一口茶,自失地一笑,又道:“一牀錦被遮蓋些,不過如此而已。比如夏天,有時就是扒淨了衣服也還是熱。但街上並沒有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行人。照樣有衣冠楚楚的,至不濟也有條短褲。明知穿上是‘假’,還是不能不穿。這就是人!”
雍正正長篇大論說真道假,一轉臉見高無庸在隔柵邊翕着嘴脣似乎想說什麼,便問:“什麼事?”“二爺——允不中用了,還沒嚥氣——太醫院的人陪着他身邊侍候太監都來了。”雍正怔了一下,果見兩個淋得水雞似的人站在殿門口,因道:“進來吧。”不等二人報名行禮便問道:“允很不好麼?”
“前七天頭就報了病危。”那御醫凍得嘴脣烏青,磕頭回道:“太醫院去了三個醫正給親王爺看脈,昨天夜裡氣擁神昏,三焦不聚,已有離散之象,左脈尺浮、關滑、寸芤;裡脈尺夥、關穡、寸微幾乎不可扶。皇上知道,這府會太倉、藏會季脅、髓會絕骨……八會絕而不通,更兼着——”他還要往下嘮叨,雍正不耐煩地一擺手止住了他,陰沉着臉道:“你是顯擺能耐還是報說王子的病?到底現在怎麼樣?”御醫嚇得渾身一抖,連連叩頭道:“回萬歲爺,王爺已經到了迴光返照的光景兒,只在兩個時辰上下了……”
雍正點點頭,又問太監:“你們爺有什麼話?”太監忙叩頭道:“王爺只是流淚看兩個世子,沒有囑咐的話。指着櫃上平時抄的經書吩咐奴才說,‘我死了,你把這些經書轉呈皇上,皇上是佛爺轉世,最愛這個的。’……”說着便拭淚。
“二哥……”雍正輕聲唸叨了一聲,已是潸然淚下。幾十年恩恩怨怨離離合合風風雨雨一下子涌上心頭,潮頭一撞,又緩然回落……聽到允末路語,雍正只覺得五內都在沸騰,滿腔都是悲酸的往事,他拭了一把,淚水緊接着又涌了出來,只是怔着不出聲。滿殿人俱都神色黯然。喬引娣自入宮,每日見雍正不是批奏摺就是見人,雖也嬉笑怒罵,卻是嚴剛多於溫存,從沒見過雍正傷心到這份兒上,當下也不言聲只擰了熱毛巾遞給雍正。雍正揩了一把臉,抽咽着氣問允祥:“二哥早年的太子鑾駕,現在還在麼?”
“回皇上,都在毓慶宮封着。”允祥卻不像雍正那樣難過,從容一揖說道,“不過年代久了,有的地方拔縫,得修理一下才能用。”雍正道:“現在是要安慰二哥的心——高無庸,傳旨給毓慶宮,立刻啓封,把鑾駕擡到允那裡,點上燈擺開,一定趕在他嚥氣前叫他親眼看見,傳話給他,就說朕的旨意,他身後朕仍用太子禮發送!”
“扎!”
“快去!”雍正斷喝一聲,“一個時辰辦不下來這差使,你的壽限就到頭了!”
“扎!”高無庸臉色蒼白,趴下磕了頭,幾乎連滾帶爬地出了殿。
雍正沉吟了一下,嘆道:“朕不能親自去了。一來見面彼此更傷心,二來不願他以臣子身分死在朕面前。本來弘曆去一趟最合適,因還要商議嶽鍾麒的事,弘時去走一遭吧!”
“兒臣遵旨!”弘時聽雍正話音,似乎更看重弘曆,但轉念又想,自己乃是代天子親臨,這身份也不寒磣,因一躬身說道:“兒臣一定好生撫慰,可否說一句,‘請二伯伯靜養珍攝,早點用藥也不是不能指望的。皇阿瑪說等二伯伯康復,還要召您到西山品玉泉’,這樣更能慰藉他臨終之心。”
雍正聽着,臉上竟泛出一絲笑容,說道:“很好,就這樣,你快去吧!就在他身邊侍候着,有什麼遺言帶回來就是。”
“是!”
弘時出殿,看看風雨如晦的天色,吁了一口氣,披了油衣,急步消失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