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走了三天,由北驛道南下,巍巍的東直門已是遙遙在望。李衛駐馬思忖。廉親王允的王府就在東直門外朝陽碼頭旁邊,押送這羣“敏感”人物招招搖搖過他的王府大門,不但不恭敬,也容易引起北京人閒話猜疑。略一思量,便命霍英:“你派人飛騎到暢春園報知張相爺,說我已經返京,從北直門進城。押來的這四十多個人是一處送刑部還是分頭安置,我們在神武門北等着張相指示。”說罷便催動人馬向西,由北直門迤邐進了京城。
此時正是冬初時節,北京城北人煙稀少,護城河上已經結了細冰。一陣風吹過,紫的、紅的、黃的、褐的柳葉從樹上碎絮一樣被拋進清冽的水中,隨着愁波漣漪瑟瑟沉浮。昏黃西下的斜陽有氣無力地將餘輝灑落下來,照射着這一羣剛趕完遠路,在神武門北景山下休息的車馬人等,顯得很是寂寥淒涼。李衛看了看那十幾輛油壁車,揣想着車中囚人的未卜命運,也是不勝感慨。正沒做奈何處,遠處兩騎飛也似打馬前來。到了近前滾鞍下馬,李衛纔看清:一個是派去和張廷玉聯絡的軍校,另一個也認得,是張廷玉的隨身筆帖式張祿。兩個人到李衛馬前打千兒請安。李衛下了馬,張祿忙說道:“李制臺,張相爺吩咐,蔡懷璽和錢蘊鬥送交大理寺監押,太監們到原來大將軍王府暫住,聽候甄別使喚,不必派兵看管。您親自押送喬引娣,這會子就去暢春園,遞牌子請見。”
“是了,我明白。”李衛說道,“你去回覆相公,李衛這就去。”說着便叫過霍英一一分撥隨人押送人犯。頃刻間身邊只留了一輛車,李衛命霍英親自解送蔡錢二人,吩咐道:“交割了差使,別忘了要一張大理寺的回執。今天沒你的差使了,你帶上端木主僕,今晚就歇我棋盤街下處,我面聖下來還有話交待——就這樣!”說罷躍上馬,和十幾名親兵簇擁着喬引娣的車一路往暢春園行來。
此時冬日晝短夜長,從神武門到暢春園還有二十多里路,李衛一干人到暢春園雙閘大門口時,已是金烏西墜倦鳥歸林,昏蒼蒼的暮色中景緻不甚清爽,但見一大片皇家御苑有的地方林木蕭森,有的地方黑沉沉碧幽幽,有的地方紅瘦綠稀雜色斑駁,連連綿綿十幾裡地紅牆掩映老樹綽約——剛剛下馬,便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侍衛大踏步過來。李衛邊下馬邊說道:“五哥軍門麼?我這會子遞牌子請見吧?”
“李大人,皇上這會子正接見大臣,談得很惱,暫時不見你。”張五哥英武的面孔上帶着一絲笑容,親自接了李衛的繮繩,說道:“你帶上喬引娣,先在我的侍衛房裡稍息,吃點點心,我陪着你說說話,該叫時,劉鐵成他們自然就來叫我們了。”說罷,竟親自到車前,打開門,輕聲道:“喬姑娘,到地方了,請下車來。我不便攙扶,你自己小心點兒。”
車中沒有迴音。張五哥又說了一遍,才聽得裡邊衣裳,一個頭發蓬亂,衣衫皺巴巴的年輕女子一手扶着車框,小腳小心翼翼踏着車鐙子下來。李衛押送這位神秘的女子已有兩天,爲避嫌起見一路都由別的宮女照料,其實沒有認真看過她一眼。此時天色雖暗了點,但實在離得太近了,睹面相對,只見她容貌也並不十分出色,瓜子臉上一頭濃密的頭髮因爲幾天沒梳,亂蓬蓬堆着。左腮邊還微有幾顆雀斑,前額似乎略高點,一雙彎月眉眉心微蹙,眼睛也不甚大,但配着這樣的眉,什麼樣的眼也會瞧得怦然心動。她緊繃着嘴,嘴角微微翹起,嘴角旁一對笑靨襯在端正清麗的面孔上,嫵媚中顯得十分要強,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令人不忍逼視——這就是那個掀起山西虧空大案,弄得巡撫諾敏腰斬,先爲田文鏡收留,又投奔十四阿哥允爲奴妾,又莫名其妙地被雍正特詔押京的喬引娣——李衛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無聲地將手一讓。喬引娣也沒有說話,看了一眼雙閘大門石獅子北邊的侍衛房,便踽踽走了進去。李衛和張五哥隨即也跟了進去。打着火,點了六七支蠟燭,把個小侍衛房照得通明雪亮。
這是那種人世間最尷尬,最無可奈何的情景。喬引娣當初在十四貝勒府,張五哥常常去傳旨送東西,可以說三個人都認識,但此刻彼此之間既不敢說話也無話可說。張五哥讓喬引娣坐了炕上,倒了一杯水,輕聲道:“請喝杯水,這裡我借來一套梳妝檯,等會兒用點飯,你可以更衣梳洗。我只能轉告你一句話,皇上萬沒有難爲你的意思。”喬引娣臉上毫無表情,說道:“謝謝。水我喝,飯我吃,我不更衣梳妝。”張五哥未及答話,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蘇拉太監已捧着食盒子進來,將一碗粳米粥、四碟子小菜布在炕桌上,又擺了幾盤子細巧宮點。那小太監卻是伶俐。一邊佈菜,笑嘻嘻說道:“喬大姐姐,我叫秦媚媚,就侍侯您了。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這會子您多用點飯,就是體恤我了。”
“聽我吩咐麼?”喬引娣一怔,隨即變得若無其事,端起碗來啜着粥,冷冰冰吩咐道:“你去告訴皇上,我想死,我想見他一面,瞧他什麼模樣。”
張五哥和李衛大吃一驚,都是全身一震,這丫頭文文弱弱,怎麼這麼混?但要呵斥,這個話又一點毛病也沒。還沒回過神,小秦卻笑道:“喬大姐姐先吃飯。您想死,總不能叫我陪着墊背的吧?皇上定必是要見你的,見了什麼話由大姐姐您自個說不好?叫我瞧着,您這會子想死是一時想不開。趕到想開了,叫您死您也不肯呢!”一句話說得張李二人都笑了。
喬引娣卻沒有笑,木着臉喝完了那碗粥,又吃了一塊點心,把條盤輕輕一推,盤膝坐着閉上雙目,似乎在養神,又似乎在聚集着身上的力量。秦媚媚一邊收拾碗筷,嬉皮笑臉說道:“喬大姐姐,我瞧着您和皇上有緣分呢!”
…………
喬引娣睜開了眼,閃着憤怒的火光,盯着這個小不點太監不語。
“您別這麼瞧我,我還小,挺怕您這眼神兒的。”秦媚媚顯然是雍正選了又選,挑出來的人精猢猻,一臉賴皮相,笑道:“我沒別的意思,方纔您吃的飯是皇上賜的膳。皇上晚膳也就這麼幾樣,平日我侍候得多了,皇上也是這麼忙忙的吃碗粥,用一塊點心,然後坐着誰也不理,閉着眼打坐。和您方纔作派竟一模一樣,這不是緣分湊巧兒麼?”
喬引娣大約從來沒見過這種人,皺着眉頭盯了秦媚媚半晌,無可奈何地一笑,說道:“你去吧!”
“是嘍!”秦媚媚就地打個千兒,提起食盒子又道,“皇上說了,我要今曉能逗您一笑,五十兩黃金賞我呢!往後侍候您日子多着呢!您多笑幾笑,我就富貴了。”說着便一溜煙兒退了出去。
屋子裡又只剩了三個人,但方纔給這小鬼頭攪一陣子,氣氛好像鬆卻了一點。喬引娣不再打坐,挪動着身軀下炕來,在燈影下緩緩踱步。她時而雙手合十喃喃唸佛,時而又像詛咒什麼,連看也不看李衛和張五哥一眼。這樣,李衛和五哥倒覺得好受一點,時不時地交換一下眼神,卻也交談不成什麼。
過了不知多久,那個秦媚媚又返了回來,站在當門說道:“咱奉旨傳話:李衛和喬引娣進去,皇上在風華樓見你們。今個天晚了,張廷玉不回府,住到清梵寺,着五哥侍衛送送張相。”
“是,奴才領旨!”李衛和張五哥如蒙大赦一齊起身答應道。待喬引娣出門,二人同時鬆了一口氣。張五哥見兩盞宮燈導引着張廷玉出來,忙迎了上去。
秦媚媚帶着李衛和喬引娣到雙閘口,已有兩個宮女手執宮燈等着,見他們來,不言聲就在前頭先導,穿過雍正平常辦事見人的澹寧居純約軒,從黑黢黢的薔薇花棚洞向北踅。與露華樓並排的西邊,黑地裡剪影一樣高矗着風華樓,樓上並排八隻黃紗宮燈,樓下里外都點的蠟燭,只有兩名太監肅立在階前,其餘是一片寂靜。李衛以爲裡邊只有雍正一個人,站定了,理理身上冠袍,正要報名,卻聽裡邊有人說:“就是這樣,你退出去吧。一會兒你的學生李衛還要進來,他的政見和你可不一樣呢!朕的話只是對全天下說的,你雲貴既然現在不宜實行,先按你的辦。改土歸流的事是國策,遲早一定要辦的,你慢慢想想,想通了給朕遞個條陳。明天你走前,不要再遞牌子進來,朕叫李衛、史貽直他們送你上路——來,把那包老山參帶上!”接着便聽裡邊有謝恩辭行的話頭。李衛一聽便知是雲貴總督楊名時,二人極熟稔的,此時卻不便見面,忙閃在燈影裡,看着楊名時履聲橐橐漸漸去遠纔出來報名請見。雍正在裡面乾咳一聲,說道:“進來吧。”
李衛在丹陛下答應一聲,回頭看了看喬引娣二人,進了樓,卻見三楹樓底的西邊設着雍正的大炕,中間用屏風隔了。東邊一間一桌御膳像是剛剛有人用過,還沒有收拾。屋內到處是燈火,亮得刺目。地下一個碩大的景泰藍制大熏籠生着熊熊炭火,進門便覺得暖融融的。李衛一眼瞧見雍正坐在炕上漱口,“叭”地打下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說道:“奴才李衛給主子請安!”那喬引娣站在李衛身後卻沒有動,只好奇地打量着這位至尊。挨北牆的屏風各站着八名宮女和八名太監,見這個青年女子面君如此無禮,個個嚇得心裡“撲撲”直跳,蒼白着臉垂着頭一聲不敢言語。
“起來吧。”雍正只穿一件白天馬湖綢夾袍,腰間束一條黃縐綢褡包,盤膝坐在炕上手虛擡了一下,用目光微睨了喬引娣一眼,對李衛道:“朕算計你昨天必定就回京的,路上有了什麼帶礙了麼?你十三爺幾時去馬陵峪了的?”李衛頭重重碰了三下,起身回道:“是!路上下了雨,改道兒走沙河,就遲了兩天。十三爺此刻恐怕已經到了馬陵峪……”因將在沙河峪交接的事,和張廷玉如何安置的情形約略說了。又道:“這個就是喬引娣,奉旨隨奴來見皇上。”
雍正這才認真盯視一眼喬引娣,恰喬引娣也把頭擡起來,二人四目相對,都又閃了開去。雍正對李衛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餓了吧?——賜膳!”李衛忙道:“方纔楊名時賜膳,膳桌還沒撤,奴才沒那麼多忌諱,就那裡隨便用兩口就行了。”雍正道:“那個膳涼了,那是待外臣的。你是朕的包衣家奴,朕方纔的膳照樣叫他們做了一份,又家常又暖胃。這裡摞個木杌子,你就在這裡用吧。”說話間,還是那個秦媚媚捧進了食盒子。喬引娣留神看時,果然見和剛纔待自己的那一份一模一樣。她一向以爲皇帝吃飯,必定餐餐山珍海味,看十用一的珍饈佳餚,此時不禁一愣。秦媚媚送上飯,呵着腰正要退出去,雍正卻叫住了,“你不要去,一會還有話吩咐。”
“扎!”秦媚媚忙答道,“奴才省得!”
雍正這才轉臉對喬引娣問道:“你叫喬引娣?”
“是,我叫喬引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