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淦渾身是理,在雍正面前卻碰了個硬釘子,從養心殿拂袖而出,只氣得頭暈身軟,腳步像灌了鉛似的,踽踽出了永巷。太監們耳報神是最快的,聽說一個六品主事和尚書議事不和,扭結撕打到隆宗門,鬧到皇上親自處置,這是開國來都沒有的稀罕事,誰不要瞧瞧這人物兒?有事沒事的都在天街①三大殿與乾清門之間的廣場,俗謂之“天街”。——原注。轉悠。眼見孫嘉淦補服也沒穿,領釦散着,摘了頂的大帽子下一張冬瓜臉上滿是淚痕,嘴歪眼斜踉踉蹌蹌出來,宮女們用手帕子捂着嘴格兒格兒笑得前仰後合,太監們壓着公鴨嗓指指戳戳,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呵呵大笑。
出了永巷,看熱鬧的人更多了,但這裡是有規矩的地方,人們不敢聚攏,只遠遠的站着都把目光掃向他,像是看一個怪物。孫嘉淦站住了腳,臉色蒼白得一絲血色也沒,一個念頭突然涌向心頭:以今日之辱,不能苟活人世!就在這裡尸諫,一了百了!他睨了一眼乾清門前八口碩大無朋的鎦金大銅缸,略一沉吟便昂首走了過去。
“年兄!”一個年輕官員正在乾清門前等候上書房接見,眼見孫嘉淦直趨金缸,知道他要輕生,疾步迎過來,雙手一揖說道,“孫夢竹,別來無恙?”孫嘉淦瘟頭瘟腦,端詳了半日才認出來,是自己的鄉舉同年楊名時①楊名時(1667—1737)字賓實,一字凝齋,江蘇江陰人,李光地得意門生,自布衣至爲尚書。唐熙進士,入翰林,督學直隸,任直隸巡道,“不特官清,且好也”。遷貴州布政使,雲貴總督等。“以道自任,不與時合”。是科甲代表人物,後受雍正蓄意打擊。乾隆時被召,任禮部尚書兼國子監祭酒,爲三朝大臣。,當年在京候選時相與得最好的。因見楊名時穿着九蟒五爪袍,套着孔雀補服,藍寶石頂子晶瑩生光,雪白的馬蹄袖翻着,齊整修潔風度翩翩,雪光下看去越發風雅飄逸。孫嘉淦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恍恍惚惚道:“啊……是鬆韻吶……今日一見即是永別,倒也好……託你一件事,若肯辦我心領神知,若不肯,我也不怪你……可肯?我家中堂上——”
楊名時不等他說完,一把拖了他低聲道:“你這人我知道,你的事我也知道,我做藩臺,管着湖廣財政,不清楚你有理沒理?皇上雖刻薄些,並不傻,你不能等等瞧瞧?這裡不是說話地方,下晚你在家等我,我們作徹夜長談。你萬萬不可輕生,你看看這起子混賬,他們巴不得你死呢!”說着,便見十幾個太監僚屬,還有孫嘉淦的死對頭葛達渾簇擁着八阿哥廉親王允,一頭說笑一頭從乾清門徐步出來,楊名時便鬆了手,含笑迎上去向允打千兒行禮,彬彬有禮地說道:“臣楊名時給王爺請安!”
“是鬆韻啊!”允滿臉是笑,不經意地瞥一眼仰首望天的孫嘉淦,幾步上前,雙手扶起楊名時,親切地說道,“幾時進京的?見着皇上了?”楊名時一躬身,不緊不慢說道:“臣前日進京,皇上忙得抽不出身來,旨意叫臣今兒先和隆科多大人見見,明兒遞牌子請見。”允含笑點頭,說道:“我知道,大約是開恩科。張廷玉的哥子廷璐是正主考,你爲副,見了皇上就知道了——那位是誰?你們談得好親熱!”
楊名時回頭望了一眼孫嘉淦,未及招呼,孫嘉淦哼了一聲,已經揚着臉徑自走了。八王府太監頭兒何柱兒賠笑湊趣兒,說道:“王爺,他就是和葛大人犯混的孫嘉淦,聖人蛋二五眼,最不識趣的,奴才原來想着是個孫行者,誰曉得長得像個豬八戒——”他夾七夾八說得正得意,不防允揚手“啪”地一聲,賞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
“你混賬!”允登時勃然大怒,“士可殺而不可辱,你懂麼?!孫嘉淦乃是朝廷命官,是是非非自有朝廷公斷,輪到你這下三濫奴才說三道四?”何柱兒滿心思討好允和葛達渾,不防結結實實捱了一巴掌,頓時嚇得面如土色,縮了幾步退到後頭,一聲兒再不敢言語。允這才轉臉,笑道:“小人心性真是愚不可及,要爲他們,天天生氣都生不過來——鬆韻,道乏罷,京裡薪桂米珠,你又清得一汪水似的,要缺什麼,到我府去。”
楊名時淡淡一笑,又是一個躬身擡起頭來不軟不硬地說道:“王爺,名時不敢忘朝廷功令!”他擡臉看着允笑容可掬的臉,沒有半點畏縮羞懼之態,嘴角微微上翹,似乎總在笑,又似乎帶着譏諷,葛達渾直到此時,纔看出此人風骨挺硬,是個比孫嘉淦還要難打發的角色。
“是啊,文武官員不得結交阿哥,這是祖宗家法。”允讚賞地看着楊名時,“不過時下沒幾個記得的了。本王從不屈人之志,隨你吧!”說着便帶着衆人一徑去了。葛達渾邊走邊道:“此人氣度不俗。”允臉上毫無表情,只說兩個字:“國士”。
孫嘉淦經這麼一攪和,尋死的心是沒了,但心情依然鬱郁難暢。離開西華門,他叫了一乘暖轎,趕回戶部雲貴司,自己動手將文卷整理齊整,把雲貴司的官印和預備送呈的鑄錢模子壓在上頭,脫掉了零亂的袍服搭在椅背上,沉思着望着窗外堅冰封凍的大地。屬員們見堂官這個樣子,都垂手侍立着啜泣,沒人言聲。半晌,孫嘉淦方自失地一笑,說道:“你們都看見了,想必也都猜到了,我的事到此爲止,該交待的公事都放在桌上,先由馬筆帖式暫時掌管。誰來接印,你們就交給誰,有不明白的,只管到我府問去。”
“孫主政,”馬筆帖式兩眼噙着淚花,一躬身說道:“大人……大人……就這麼去……去了?”
“嗯。”孫嘉淦靜靜說道,“誰叫爹孃沒有生一個貌若子都潘安的孫嘉淦呢?這個地方在戶部是頭一份肥缺,我是兩袖清風來,一杯清水去——平素待你們太嚴,誤了你們發財,很覺過意不去。來,杯水當酒,我與諸君相別!”說着,從茶吊子裡倒了幾杯水,每人遞了一杯,又道,“目下我只摘了頂子,不是官了,還沒有別的處分。天威不測,再加上有些小人恨得我牙癢癢的,後頭的事誰料的定?葛達渾又是咱們的‘大司徒’,你們更犯不着得罪他。所以,你們誰也不要去看我。”說罷,仰起頭將那杯水一吸而盡,因見衆人都喝了,孫嘉淦將杯一擲,“當”地一聲摜得稀碎——束了束腰間絳紅腰帶大步跨出了戶部雲貴司,在院中立定,突然仰天大笑道:“大丈夫上書北闕,拂袖南山,此亦人生一大快事!”說罷頭也不回去了,西北風颼溜溜的,吹得他灰布棉袍前後擺撩起老高。
孫嘉淦在京城沒有家眷,只在皇城西北隅貢院街一個小衚衕裡租了三間民宅。他的俸銀每年僅八十兩銀子,因是低品京官,外官孝敬京官的“冰炭敬”銀子沒有他的份,平日自視清高,又從不爲捐官同鄉出具“印結”,一點多餘的收項也沒,連個傭人也僱不起,只好叫了家鄉一個遠房侄子——只十四五歲的孩子——同處一室,照料茶飯洗刷的事。現在既然罷了官,用不着擺“官體”,也圖省錢,孫嘉淦索性步行回到下處。踅過衚衕早見侄兒孫金貴已等在門首,見他回來,孫金貴遠遠便叫:“五叔,有客來拜!”孫嘉淦不禁一怔,這個時候來的哪門子客?一邊快步走來,口中說道:“是哪位仁兄?”
“不是‘仁兄’,是‘賢弟’。”楊名時笑着挑簾出來,將手一讓,請孫嘉淦進來,一邊說道:“我等你有一頓飯時辰了,你再不回來,我還以爲你又在戶部出事了呢!”孫嘉淦勉強笑道:“你也忒小瞧我了,我是得了理纔不肯讓人的。葛達渾不先動手,我才懶得和他鬧呢——你怎麼下來得這麼快?”楊名時笑嘻嘻的,十分輕鬆活躍,一邊坐了炭火盆前,說道:“這都是例行公事,有多少話說的?隆科多問了幾句地方上的事,就端茶送客了。倒是出來見了張衡臣(張廷玉),拉着手說了幾句話,他還問你住在哪裡,看樣子皇上並不真的惱你。”
孫嘉淦用火筷子漫不經心地撥着炭,冷笑道:“你纔不知道這些宰相呢,明兒殺你的頭,今兒仍拉着你手噓寒問暖——我不承他這份情。還有什麼消息?”楊名時也冷靜下來半晌一笑道:“別的我也沒聽說,明兒遞牌子見了皇上我自有道理。哦,去陝西給年羹堯傳旨的田文鏡你認識不?”孫嘉淦擡頭盯一眼楊名時,說道:“有過一面之交。他在戶部跟着十三爺清理過官員積分公款的差使。姜宸英一個老名士,狀元出身,因借二兩公銀,姓田的硬是把他寫進參本,最是刻薄,分斤掰兩的一個人,你問他做什麼?”
“他傳旨回程,和你一樣,在太原和山西巡撫諾敏也大鬧一場。”楊名時看着孫嘉淦笑道:“萬歲傳旨,叫田某暫不必回京,革去頂戴候旨——你這次總算有個伴兒,不是單絲孤掌了。”說着孫金貴掌上燈來,一邊安置燈臺,一邊說道:“五叔,要不要打點酒來?”
“什麼飯?”
“老樣子,白米飯,醃蘿蔔絲兒。”
楊名時大笑起來,說道:“空相和尚請蘇東坡吃‘’飯,蘇東坡欣然前往,原來是白米白蘿蔔用白鹽醃,巧煞了叫我也碰上。窮酸,走吧,一道兒出去,我請客!”孫嘉淦也覺得用這‘’飯待客太過寒酸,楊名時富豪世宦之家,雖清,卻不窮,遂也笑着起身道:“還有下半截呢,蘇東坡請空相吃‘毳’飯,空相興頭趕來,卻是飯也沒(毛),菜也沒(毛),酒也沒(毛)。你可不能跟我來這一套!”
兩人相跟而出,已是酉正時牌。冬日晝短,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衚衕口外貢院街上從東到西,擺滿了小吃擔子,餛飩、水餃、燒賣油餅、水煎包子、鍋盔……一盞盞羊角燈“氣死風”佈滿沿街兩行,連綿蜿蜒足有半里地長。街衢上熙熙攘攘人流穿行,熱氣騰騰的小吃攤上油煙白霧繚繞,散發出誘人的蔥姜香味,夾着小販們尖着嗓門,一個賽一個的高聲叫賣聲,主顧討價還價聲,煞是噪雜。楊名時笑道:“上次我是白天來,很冷清的,沒想到這裡是夜市,竟這麼熱鬧!”孫嘉淦似乎仍是心事重重,皺眉說道:“這還不是衝你來的?恩科快開了嘛,這裡的店鋪早就住滿了外省孝廉——圖的就是離貢院近——鬆韻兄,方纔忘了問你,田文鏡是革職待勘,還是留在山西聽候部議?”楊名時站住了腳,詫異地問道:“這事關你什麼疼癢?聽說皇上派一個叫圖什麼的去太原,會同諾敏,查實庫存無缺,再處分田文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