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孝先笑道:“這是李大人的情孽。先頭選戲班子,有個叫豆官的小生,很投制臺的緣,就收了房裡作丫頭,那丫頭也很傾慕大人的。可惜嫂夫人風流棒喝,胭脂虎嘯厲害,到如今連個名目沒有。這事可不是四爺一句話就算的麼?”“翠兒還是個醋罈子?”弘曆笑道,“不要緊,回頭我去給你告這個情。”李衛不好意思地看看一臉正色的劉統勳,說道:“他們不知情,翠兒倒也不是妒忌。一來聖上當年有話,李衛不許討小,二來我身子骨兒也不好,就放一邊了。”
幾個人說笑絮語間,已經換了散曲兒。這的是無語脈脈春海棠,這的是杏花夭桃雲中藏。消魂處翠華裹紅妝,連鉤鳳窠,巧笑迎人,恰便似軟玉塑王嬙,蘭馥西施寄溫香。怎得紅娘報紗窗,則俺這立功心,封侯志,英雄淚,都化了一把情腸……
此時歌曲婉轉,清音嫋嫋,座中客酲然半醉擊節細聆,直令人心飛神越飄渺欲仙。弘曆不禁大爲讚歎:“今兒真個耳目一新,我在安慶聽的徽調,在江南聽這散曲和崑調,堪稱三絕。北邊那些野臺子道情比起來,簡直不堪入耳。且這詞兒也編得甚好。”他隨口一句話,卻搔到了尹繼善癢處,一邊說“這是袁子才的大作”,一邊將椅子向弘曆這邊靠靠,便大講起南北曲的異同,什麼聲、氣、韻、形、格、味,滔滔不絕。李衛插坐在他們中間,既不懂也無興趣,見弘曆側耳凝神聽得專注,便索性起身告聲“方便”,便悄悄出來。因見給自己侍候文稿奏牘的師爺廖湘雨坐在門旁一桌吃酒,遞了個眼色便獨自出來。廖湘雨會意,向衆人一點頭,跟着李衛下階到天井裡,問道:“東翁,有事?”
“嗯。”李衛的身影在暗中背對着光,看不清什麼臉色,聲音低沉濁重,“你不要吃酒了。到前院點起我的親兵,立刻動手,把妙香樓包圍了,男女賊犯,一個不得漏網。哦,還有個暢心樓,你知道不知道?”廖湘雨皺眉道:“暢心樓和妙香樓只隔一條路。大人,甘鳳池他們一夥子一共八個人,眼線說端午會齊,然後一道兒去山東比武。現在只到了四個,鐵羅漢、呂四娘、妙手空空、一劍道都還沒來。就是這四個,現在也難說就在妙香樓。一驚動,再想遇這麼個機會可就難了。”李衛噓着氣說道:“個奶奶的,顧不了許多了,只好打草驚蛇,護得四爺平安回去就成!”
廖湘雨驚得身上一顫,下死眼盯着李衛不吱聲。李衛咬着牙說道:“這裡頭有個分別,妙香樓要連鍋端,一個不許漏網。暢心樓要網開一面,一個也不許拿。”因見廖湘雨一臉茫然如墮五里霧中,李衛一笑,說道:“你甭問,知道的多了還不如不知道,就這樣辦!”
“是!”
“回來!”
李衛一招手又叫住了他:“完差回來,就在我的簽押房給河南田制臺寫一封信,請他知會直隸李紱制臺,說四爺秘道回京。江蘇安徽境裡安全我負全責,在他二人境裡我只負半責。話要說透又不透,軟裡又帶硬。這要看你老先生的本事了!”
看着廖湘雨匆匆出去,李衛返身回到大堂,已是換了笑臉,一進門便道:“四爺賞識咱們南京的曲兒,幾個戲子很給我李衛露臉,每人賞十兩銀子!來啊來啊,諸位請酒——有什麼好的,再唱幾個大家聽!”
隔了一日,弘曆便悄悄起程了。他扮了個茶商,劉統勳一身帳房先生打扮,僱了十幾頭走騾,兩乘馱轎,二十幾個挑夫挑着茶葉,走騾則馱着弘曆給雍正和皇后帶的藥物和珍玩瓷器,還有尹繼善給母親的壽禮,溫家的和嫣紅、英英僕女分乘了馱轎,弘曆自己卻是騎馬,扮了走鏢的邢家四兄弟腰懸寶刀,臂挽硬弓,也都騎馬護送。徑由滁縣、定遠、懷遠、蒙城、渦陽、州取道穿越安徽,一路曉行夜宿直入河南境。那邢家兄弟既辱於妙手空空兒,又受李衛嚴詞至囑至託,半點不敢怠懈。一路上輪班兒在馱車上休酣,每日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左右衛護弘曆,連走七八天,居然平安無事。待至柘城,早就奉田文鏡命守候在鹿邑的河南總督衙門親兵大隊人馬趕上來護送,邢建業才一塊石頭落了心。此時由總督衙中軍護送,再也微服不成,弘曆也就索性坐進了特意爲他準備的鵝黃曲柄大轎。浩浩蕩蕩日行驛道,夜宿驛館直趨開封。又走了三四天才到汴京,田文鏡早已得報,率開封城文武直迎出十里處,在接官亭設酒爲弘曆洗塵,恭送入相國寺旁的驛館裡。一應安排周詳,也不必細述。
“你太費周張了。”第二日早飯後田文鏡來拜,一落座弘曆便道,“我走的大官道,太平世界一馬平川,又隨這麼多的人,還怕賊劫了我不成?走的時候我是單槍匹馬,再不招惹你們地方官了。你就那麼聽李衛蛇蛇蠍蠍的老婆子嘴?”
田文鏡越發瘦得可憐,連肩背看去都有些佝僂,坐在那裡,時而也要一手按着胸口,呼吸時嘴脣微微翕合,似乎不勝其力。他乾咳了兩聲,椅中一躬身說道:“倒是接到李衛一封信。不過奴才迎駕是奉旨行事,不爲聽李衛的話,他說的都是笑話。過我河南境,憑什麼他還負半責?我一根秸草的責也不叫他負。四爺要信得過,我直送您回北京。連李紱我也不叫他負責。”弘曆聽罷一笑,用碗蓋慢條斯理地撥着浮茶,說道:“河南治安皇上屢有表彰,我是很放心的。我關心的是兩條,一是新政弄得如何,二是百姓平常能不能安居樂業。”田文鏡早已準備好了彙報,因將新政情形大致說了,又道:“火耗歸公之後,我連參三名知府,官場震動,如今貪墨的,我敢說沒有。河南地土已經全部丈量,富豪人家隱匿土地少繳漏繳錢糧的,我也敢說沒有。各衙門整飭吏治,從我總督衙門開頭,我開革了五六個師爺,又查出二十幾個親兵有關說官司人命的事,多都放了流配,還請王命在轅門斬了七個,下頭也都照此清理。因此,胥吏關說案子官司的,我不敢說沒有,但如此峻法嚴刑,敢以身試法的不多了。新政說到歸根,就是治貪官污吏,蘇養民生。四爺,文鏡身受皇上隆極之恩,是不敢稍有懈怠的。”
“你瘦多了。”弘曆點頭嘆道,“不要管外頭有什麼閒話,皇上知道你,我們也知道你。”田文鏡心頭一熱,眼淚立刻涌上眼眶,但他是個深沉人,只作迷了眼,用手絹掩飾着揉揉,沙啞着嗓子又道:“我這心只有皇上最知道,拼着這把老骨頭報了這恩就是,顧不得別人怎麼看,怎麼說我了。”弘曆笑道:“這又何必傷感?雖說皇上有旨叫來查看,其實他心裡有數,我們也都清亮着呢!社稷,公器也。帝王不得爲私。有人告狀,查看一下,不就更顯你真正無私了?我知道你心裡的話,怕我拿河南和江南比,說你不如李衛。你一點也不必存這個念頭,以爲李衛原是皇上龍潛時的舊人,心裡偏向。他的長處短處,我們不掩不護,和你是一樣的。戴鐸你知道吧,到福建當過道臺,是雍和宮出去最早的門人,只爲借了庫銀還頂撞查賬的人,一道詔諭打發黑龍江去了。李衛的事大處着眼,不拘細務,是他長處;你認真,是你的長處,取長而補短,自然政通人和了。”
二人正說話,劉統勳挑簾進來,稟道:“河南布政使阿山布羅、按察使柯英、學政張興仁在外頭,還有欽差查案的,俞鴻圖侍御也來拜見王爺。”
“都叫進來吧。”弘曆略頓了頓,又對田文鏡笑道,“你寫的墾荒摺子我已經拜讀了,這事確不能操之過急。李衛這幾年就沒有墾荒,如今諸事就緒,他又出新招,圍灘造田。發賣出去,值上千萬兩銀子呢!”因將李衛席前獻寶的事說了。見劉統勳已引着四名官員進來,都在天井院裡跪禮大行,便大聲笑道:“免禮,都進來坐着說話!”
阿山布羅、柯英、張興仁和俞鴻圖魚貫而入,在靠門邊的長條凳上斜簽着身子坐下,早有驛吏們捧茶獻上。弘曆向他們含笑點點頭,說道:“我剛從江南過來,河南情形不熟,抑光先來談談。我曉得你們有些芥蒂,這是常事嘛,布政使、按察使不但要聽省裡的,還要應酬中央各部,都有自己的難處。我不是打結子,是來解釦子的。不過今兒你們不許在我這吵鬧,不然我就轟你們出去。”他這一說,屋裡彆扭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弘曆又向俞鴻圖笑道:“你就是俞鴻圖?好,萬馬齊喑之中敢作長嘶一鳴,你算一條好漢。”俞鴻圖激動得臉一紅,欠身一禮道:“這是四爺的擡愛,鴻圖不敢當。”
“河南與江南比不得。李衛是長袖善舞,多財善賈啊!”田文鏡見他們寒暄已過,接着自己的思路說道:“這裡的沙荒比江南兇得多。黃河裡裹泥帶沙,沙重土輕,一樣的決潰,這邊留下的沙灘,那邊淤出了良田。糧食單產也沒法比。四爺說李衛的縷堤已經合龍,您不妨看看從洛陽到太康這幾百裡河道,都是大條石包面兒的堤,一鄉一里都有專人管。我也知道這耗力耗錢。爲百年計,河南這一代人要多吃些苦,人說我田文鏡心狠,也真顧不得了。”
弘曆斜靠在椅子上,只是聽不言語。俞鴻圖在內務府多少年,眼見着弘曆幼時天天到毓慶宮聽講,卻從沒有機會接近。見弘曆尚帶着稚氣的臉龐上,目光卻已變得深沉凝注,不禁暗自思忖:三爺比他大着七歲,怎麼就沒他這份尊嚴?
“墾荒的摺子四爺想必也過目了。”田文鏡不勝感慨,嘆道,“文鏡確有失政之處。應該按曲劃佈置停當,該墾的地方加緊督促,不該墾的地方想辦法加壯地力,把單產提上去。有些胥吏在下邊借墾荒敲剝百姓,趕着農民外流,我也有失察之罪……”弘曆早就見過幾個人的奏摺,墾荒填報畝數報戶部,田文鏡爲顯示政績,不甘人後,督促多墾多報是實情,見阿山布羅翕動着嘴脣想說話,知道這位滿洲哈喇一開口必定要說難聽話,因笑道:“爲政難,這個不用說得,你也不要一個勁自責。我看,已經墾出來的,想辦法加增地土肥力,穩住。有的確實維持不下去的,就退荒了它,把現有的地種好。外地農民回來,要好生安置。政府補貼些農具修理錢,調撥種子糧,無息發給他們,勞役太重,人就外流,也不單是餓。”
弘曆知道這幾個人互訐互告,心口都不一致,他來河南,專爲雍正再三密諭,協調河南三司衙門一德一心,不要鬧紛爭。只想私地一個個談心化解完事,不料這幾句批評帶勉勵的話卻鼓起了阿山布羅的勇氣,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四爺這話實在是見透了。我們這邊報墾荒,開了多少地,又是安置了多少人,朝廷、戶部表彰,準備着加徵錢糧。那邊四川湖廣安徽江南各省叫苦連天,告我們以鄰爲壑邀功取媚!”他話音一落,柯英立刻趁火添柴:“信陽羅漢英家,老爺子是跟聖祖三次親征準葛爾的,一個世家,又封着伯爵,只留下少夫人和兩個孩子,百把頃地,原是好好的安分日子。好,又量土地,官紳一體當差,縣裡來一羣鳥鱉雜魚,在府裡又吃又住,盤賬、丈量,佃戶們乘火打劫,賴賬的賴帳,抗佃的抗佃,沒半個月,就家破人散。羅夫人帶兩個孩子離府出走,路上又遭了劫,竟討飯到江西,尋着羅老將軍的把兄弟楊雲鵬,一場抱頭大哭。楊雲鵬做着江西將軍,出了三萬銀子安置他們母子。這事驚動了禮部,連下文書叫藩司去接人回豫,幾次都擋回來,羅夫人立誓永不回河南!”田文鏡冷笑道:“那是黃振國的‘德政’,要算在我頭上了?你們不是割頭換命的朋友麼?他沒告訴你,羅家怎麼敗的?”張興仁原來木坐着,打定主意不問不開口的,至此也忍不住,說道:“這件事沒完,四爺必定知道鄧州裴曉易家裴王氏自盡一案。本來對官紳一體納糧當差,士子們已經羣情洶洶,兩個案子不啻火上澆油。今年鄉試近在眼前,已經有人醞釀着罷考……”①據史料記載,雍正二年五月河南封邱生員反對士民一體當差,曾舉行罷考。
“誰敢暗地串連罷考?”田文鏡一直忍着,不肯在弘曆面前發作,紅着臉憋着氣,已是呼吸不勻,聽到這裡不禁氣得五官錯位,獰笑着道:“這事就着落在老兄身上。查出爲首的,立刻除名。有再敢煽動罷考的,臬司衙門要捕了他,嚴辦不貸!——就是諸位老兄方纔說的,文鏡也不敢苟同,什麼‘邀功取媚’又是什麼‘羣情洶洶’?有些人的痛癢唯與豪紳士大夫相連!”張興仁鐵青着臉,冷笑一聲說道:“你還嫌斯文掃地得不夠?三爺幾次來信,鈞旨要撫安讀書人,不可輕易作踐。我聽制臺的,還是三爺的呢?”田文鏡道:“你奉鈞旨,我還奉的聖旨呢!老兄不肯辦,文鏡不怕壞了名聲,我這個總督恐怕要越俎代庖也未可知。”阿山布羅冷冷在旁插口道:“藩裡也有多少事難以料理,侍候不了你這王安石!”
“你可以上表皇上辭職。”
“讀書人爲你爲政酷苛罷考,難道你是個稱職總督?”
“你那是目光短淺一葉障目!”
“你是‘泰山’?”柯英當即反脣相譏,“我們處處儘讓着,已幫你作了多少違心的事了!把這些孔孟之徒都提了監獄裡?好大的仁政!”
弘曆“砰”地一拳擊在案上,霍地站起身來,已是立眉橫目,惡狠狠掃視衆人一眼,又無可奈何擺了擺手,說道:“我剛下車,很乏。你們——退出去吧。”
“扎——”
幾個人起身,互相狠狠盯了一眼,各自跪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