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範時捷硬碰硬地頂了回來,“嶽鍾麒離松潘近在咫尺,我在蘭州遠在千里之外,爲什麼要調我的兵駐守松潘?這不是調度無方,也不是年羹堯不懂軍事,他是怕嶽鍾麒爭功!萬歲,這是明擺的事,臣死也不明白,您爲什麼袒護年某的短處?”
雍正心裡越發煩躁,看看劉墨林又要和自己下和棋,氣得將手中棋子“啪”地扔進棋盒,勃然作色道:“再下一盤,下和棋,朕殺了你——範時捷,你是和朕說話?你這叫守臣道?年羹堯在西邊大捷,舉朝共慶、薄海同歡,你要向隅而泣,討朕的不高興?——仗打贏了,這件事就是說,年羹堯是對的,你不高興,足證你是小人!”“臣是君子,不是小人!”範時捷立即頂了回來,“難道打了勝仗就可以欺君?年羹堯的奴才到臣衙門,就叫臣開中門迎接,臣就不能如他的意。”雍正氣得手直哆嗦,說道:“你不聽年羹堯的,就是不聽朕的!”
“臣聽萬歲的,不聽年羹堯的!”
“那你的巡撫就當不成!”
“臣就不是那塊料,也不想當什麼巡撫。”
雍正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身來,朝外喊道:“張五哥!”張五哥早就聽見範時捷與雍正一遞一句拌嘴鬥口,捏着兩手冷汗進來。雍正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手顫頭搖,指着範時捷口吃地說道:“把這個殺才發,發發——”劉墨林也驚得站起身來,忙又跪下,生恐將範時捷發往刑部,正要開口勸說,雍正已改了口,“發往怡親王府,叫允祥管教這畜牲!”一羣太監宮女原來嚇得人人手腳發軟,聽見處置如此之輕,都覺意外,不禁面面相覷。
“沽名釣譽,小心眼兒!”雍正餘怒未息,重新坐下,對劉墨林道:“朕就見不得假惺惺。帶一點假,朕就容不得,——這盤棋你贏不下朕,君無戲言,朕必誅你!”
劉墨林看看棋盤,要贏雍正只消搶佔幾個大官子就成,不費吹灰之力。但雍正這樣喜怒無常,誰曉得輸了棋又會怎樣;一邊打着主意沉着落子,一盤棋下來通算,偏偏又是和棋!
“叉出去!”
雍正拍案大怒,滿盤棋子飛起老高:“盡是假的,虛糊弄!真沒有意思!”幾個太監立時過來,架起劉墨林便走。劉墨林掙扎着,一手舉着,大叫道:“萬歲,我贏了你一子!這個黑子攥在我手裡!”
“皇上怎麼了,生這麼大氣?”衆人正沒做理會處,外頭傳來允祥的聲氣,接着便見允祥樂呵呵進來。因見幾個太監架着舉着一枚墨子的劉墨林發愣,雍正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神色,笑怒道:“放開這狗才!”因將方纔的事說了,嘆道:“朕在藩邸榮華富貴不減如今,多少還有幾個朋友,能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如今你看看這些人,有的成心要氣死朕,有的懷着異樣的心思,面兒上奉承,背後不知做些什麼勾當,說是垂拱九重,其實是坐在針氈上裝神弄鬼,說吉利假話,看吉利假戲,連下棋也是假贏,思量起來真沒意思透了!”
允祥聽了半日,才明白雍正是心裡寂寞,發了無名火,因笑着勸慰道:“皇上嘛,就是稱孤道寡的人。先帝爺在時,也說過這些話。他老人家會寬慰自己,會自己尋樂子。今兒東巡,明兒上五臺山,後日又登泰山觀日出,再不然就下江南,觀了景緻也不誤了政務。先是拜了伍次友爲師,後來又請方苞爲友,不給官做,只叫伴君——皇上秉性嚴肅,無晝無夜除了做事還是做事,怎麼會不寂寞?這怪不得別人,只怨皇上您不會享福。”雍正自失地一笑,擺手命太監:“放開劉墨林吧!莫不成真爲一盤棋就宰了你,朕連殷紂王也不如了——再這麼拍馬,你就不要進來侍候了!”
劉墨林忙叩頭道:“臣不過見皇上不歡喜,討過吉利,曉得皇上斷不爲這小事就弄掉吃飯家伙的。”一句話說得雍正也笑了。允祥因道:“方纔原也要進議事的,恰碰上十四弟。他明個兒就上道,我們談了一會子。問我能帶家眷不能,王府護衛要不要一同去,我說這些事要請旨。進來在永巷口又碰上範時捷……”
雍正心裡像針刺了一下,猛地想起——這才意識到今兒性氣不好,全爲見到這個女子,思量着打斷了允祥的話,說道:“你是審過諾敏一案的,田文鏡從山西帶來的那個人證叫什麼名字?”
“人證?”允祥不禁愕然,他怎麼也想不到雍正會一下子離題萬里說起這個,一邊沉吟,說道:“人證從布政使、按察使,還有藩司庫吏大幾十號人吧,萬歲問的是哪個?”
“那個女的呢?”
“是代州人,萬歲——”
“叫什麼名字?”
“喬引娣……”
雍正一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問話又似乎喃喃自語:“姓喬?噢……那是個漢人了。”允祥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說道:“是個漢人,如今在十四弟府。萬歲怎麼問起這個來了?”雍正收住了神,說道:“沒什麼,隨便問問,你告訴允,不用帶護衛,家人都可隨他去——且說範時捷,他都說了些什麼?”允祥看了看垂手侍立的劉墨林,說道:“這話劉墨林不可外傳,範時捷說年羹堯這人不可不防。”
“這話方纔範時捷在這裡已經說過了。劉墨林不是個笨人,不會拿自己腦袋開玩笑。”雍正冷冷說道,“大將軍有八面威風,年羹堯節制陝甘山川青五省大軍,專閫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專斷殺伐,自然要招閒話。人無完人,朕只取他的大節大功。不然,外頭辦事的封疆大吏都變成謹小慎微的好好先生,有什麼屁用?劉墨林,你去見見寶親王,傳朕的旨意,朕明日送你們出午門,七十歲以下老親王貝勒,六部九卿文部官員二品以上,送你們潞河驛設酒辭京。朕隨後還有手詔,你們帶給年羹堯!”劉墨林聽一句答應一聲,卻步退出殿外,徑自傳旨去了。
殿中只剩下了雍正和允祥。雍正心緒似乎有些紛亂,脫掉青緞涼裡皁靴,趿了一雙千層底布鞋踱着步子。允祥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着雍正,半晌,才道:“萬歲,您好像有心事?”
“是啊,……”雍正撫着有些發燙的腦門,彷彿不勝慨嘆,“面兒上朝局無事天下太平。不知怎的,朕總覺心裡不踏實。似乎朕離開北京,心裡就落空似的。三貝勒弘時,他坐得住這個纛兒麼?”允祥低頭想了想,說:“不妨事的,隆科多掌着禁城防務,政務是八哥和我幫着處置,有料理不開的,方先生就住在暢春園,我們也可去請教。再說,皇上去河南,離這裡不遠,八百里加緊文書隔日就一個來回。”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移時才嘆道:“老十三,朕什麼也不想多說,只交待你一句,豐臺大營你替朕掌好。”
允祥仔細品味着雍正的話,半晌才低頭答道:“是!畢力塔是我使了幾十年的人,大營上下將弁,一多半是皇上當年親自簡拔的。萬歲,您放心!”“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又灰又暗,彷彿要穿透宮牆似的望着遠方,“——叫馬齊移居暢春園,有事你和方苞馬齊商量——你知不知道,隆科多曾經到皇史取走了朕三個兒子的玉牒①《雍正朝起居注冊》五年六月八日條載:輔國公阿布蘭私鈔玉牒,隆科多要去收藏在家。玉牒是皇家家譜,“除宗人府衙門,外人不得私看,雖有公事應看者,應具奏前往,敬捧閱看”。隆科多犯了大不敬罪。?再說,正當太后薨逝,他到軍機處取調兵勘合做什麼?對了,軍事已了,軍機處調兵勘合要立刻封掉——一會兒退出去你就辦這事!”
允祥頭嗡地一聲,驀地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玉牒是最機密檔案,說起來沒甚要緊,但上頭記載着各人出生準確的年月日時生辰八字。隆科多取這個東西——除了魘鎮害人——有什麼用場?聯想到太后崩逝朝廷種種佈防,想想雍正的話,也真令人發噤,沉思着喃喃道:“隆科多?隆科多……是宣明遺詔的人吶……難道……?”
“朕只是防人,並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猜亂疑。”雍正的目光逼視着允祥,爍然生光:“你須明白,逼勒官員歸還虧空;改動制錢銅鉛比例;清理冤案;還有朕的幾個寵信大臣,李衛在丈量土地,取消人頭稅;田文鏡還準備在河南叫官紳一體納糧——朕一攬子開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員,得罪了所有豪富地主。內裡外裡隱患重重,早就盼年羹堯打個大敗仗,他們好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逼宮!所以年羹堯就是十惡不赦的混帳王八,咱們也得先買他的賬!——方先生,了不起!”允祥一笑,說道:“臣弟也不曉得皇上這麼多套套——怪不得人家有的說——”
他突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張大了口,竟一時接不下去。雍正逼視着他,見他滿臉通紅,便道:“想說假話你就退出去!”允祥只好噓了一口氣,嚥了一口唾沫道:“說皇上是打富濟貧的……強盜皇帝——不過不單是說皇上,接着還有一句‘允祥是爲虎作倀’。”
“說得好!朕就是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行徑,朕是天地間第一鐵錚錚的漢子!不過說朕是‘虎’,未免也忒小瞧了朕。朕受命於天,乃真龍天子,所以你是爲‘龍’作倀!”雍正牙關咬得緊緊的,臉上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輕蔑的微笑,徐徐踱了幾步,忽然仰首長嘆一聲,又道:“朕何嘗不知道維持好這些兄弟,君臣父子兄弟雍雍穆穆揖讓謙和些兒,朕自己的日子就好過些兒?但你須明白,孟子講‘民爲貴’,其實是提醒君主,不要把百姓惹翻了!如今這積弊堆如山積,說到根子,是官吏不遵王教,不幹老百姓什麼事。不壓一壓這些貪墨的污吏,不整治一下魚肉鄉里的豪紳——這些個封豕長蛇,城狐社鼠在下頭,‘替朝廷’激民變,民變起來,朝廷又無力鎮壓敉平——防民之變,甚於防川吶……”他的心情似乎處於極度的矛盾狀態,唏噓一聲又道:“想想看吧!秦始皇一統,橫掃天下,何等英雄?陳勝吳廣兩個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攪得局面稀爛!”
允祥聽着,揣摩着這番話意,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打了個激凌,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半晌才笑道:“皇上給我畫的這幅畫兒叫人看了不寒而慄。不過據臣弟看來,吏治雖昏,也還不是文恬武嬉,我朝無苛政,深仁厚澤,不會是奉承套話,與秦二世時大不相同。何至於到那一步兒呢!”
“這些朕豈不知?”雍正冷冰冰說道,“最怕的是代代皇帝都像你這麼想!所以你說的是有理的混賬話!不講這些了,臺灣墾荒做得好,今年沒有從福建藩庫提糧食,那個知府叫黃立本;還有楊名時,貴州今年自給自足,還多少有點富餘。明兒叫上書房擬旨,獎升兩級,廷寄出去!”
“扎!”
“你給朕看好家!”
“扎!”
“立刻到粘竿處,點四十名有本事的侍衛護衛,隨朕出行!”
“扎!”
“告訴他們立刻準備行裝,”雍正微笑道,“這隻有你一人知道,回頭告訴方先生就是,朕,今夜就離京了!”
允祥吃了一驚,擡起頭來盯着雍正,說道:“皇上,不是定的後日麼?再說,大駕儀仗也來不及預備呀!”
“坐在鑾駕裡除了諛笑,還能看見什麼?”雍正哼了一聲,“朕微服走。大駕是空的,先去五臺,再去泰山,然後去河南,朕坐大駕回京——聽見了?”
“扎——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