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仁——思道!這大熱天的,天又陰上來,你要哪裡去?”金鳳姑急急說道,“你聽我說——我是……我不是……”她急得不知怎樣說纔好,扎煞着兩手,想上來攙扶,又陡地站住了腳,淚水早走珠般滾落出來。阿寶起先還癡癡茫茫地看,這會兒被兩個人的神情嚇得直往媽媽懷裡鑽,仰臉望望兩個陰沉着臉的大人“哇”地哭出了聲。
鄔思道沒有理會這母子,踱出院外,果見黑沉沉烏雲崢嶸而起,一陣風掃過,吹得他渾身起慄。他呆笑着踅回房裡,向椅上頹然一坐,仰首望着窗外,說道:“記得清涼山麼?……那兒離虎踞關多近……真好景緻!記得你當時的詩麼?”他滿眼是淚,滾動着不肯落下,曼聲吟哦:
生年虛負骨玲瓏,幽幽古情雲樹中。
君子由來能化鶴,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孫芳草年年綠,嶺頭桃花度度紅。
碧城夜闌曲十二,是誰重訴梨花夢?
吟着,鄔思道再也不能自已,喉頭乾澀地發出一種似哭似笑的咽聲,口中喃喃道:“……當時我說,這詩並不出色,有情而已……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你今日居然還有心思可憐我——笑話,我可憐麼?……”
“天爺!”金鳳姑面白如紙,“你還說這些做什麼?”說罷一把抱起嚇呆了的阿寶,掩面而去。
鄔思道悵然望着她的背影,一陣風撲過來,他打了個寒噤:自己是不是做得過分了?但此情此事,到了這一步,住在金家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了。他略一沉思,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裝,便架着柺杖出來。不料剛到二門穿堂,可可兒地就遇上金玉澤帶着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說笑着進來。
“思道,”金玉澤站住了腳,神色多少有點尷尬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方道:“你這是……?”鄔思道微微一躬,高傲地仰起了臉,說道:“姑父,侄兒有幾個朋友在京,我要去瞧瞧他們,就此別過了。”
“朋友?……我怎麼不知道?”金玉澤囁嚅道。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我的都是些貧賤之交。”
“那也不必就去。你就住在我這裡,萬事都有姑父作主。”
“姑父,梁園雖好,終非故鄉,我焉能久居此地?”
金玉澤早已料到鄔思道在府住不安,只不防這麼快就折騰着要走,因端起長輩的架子道:“這成什麼話?匆匆而來,急急而去,是什麼道理?我虧待了你麼?”
“不敢,”鄔思道挑釁地看着金玉澤,“我不曾說姑父虧待了我,姑父又何嘗虧礆慢我?”金玉澤被他噎得一怔,但這個鄔思道他是知道的,最能惹事生非的一個人,怎麼能輕易放他出去胡說?呆了一陣,金玉澤換了笑臉緩聲說道:“怎麼就和你父親一個脾性?受了多少挫磨,仍舊這麼氣盛!哦……我差點忘了,這個就是你的表姐夫,黨逢恩,如今在西山銳健營,已經做到遊擊——快回房去,你看這天立時要變,就快黑了——今晚逢恩也不回去,我們難得一處好好談談……”黨逢恩雖是武職,談吐卻甚風雅,見鄔思道氣色不善,雖不知就裡,也幫着岳丈挽留道:“原來是內表弟來了,怪不得岳父在八爺家吃酒坐不安席!表弟,久聞你的文名了,我雖是武夫,也喜愛附庸風雅。今晚就別走了吧,我們重燒絳蠟,再移酒樽,作一夕快談……”
鄔思道擡頭看了看天色,已過酉時,蒼穹上黑雲翻攪電走金蛇,不時傳來沉沉雷聲,像巨大的車輪從冰河上碾過,發出嚇人的爆裂聲。鄔思道沉吟片刻,心知難以就此脫身,又有點覺得自己過分,遂道:“那好吧……我明日再走吧。這是造化命數所定……”
三個人的酒吃得並不快活。黨逢恩從他二人口風中已漸漸聽出了事情的苗頭。雖盡力周旋,盡半主之道,無奈鄔思道心意不暢毫無酒興,因見鄔思道連談文也懶懶的,便轉了話題,問道:“岳丈,您和鄂倫岱軍門坐在一席,我聽見你們那邊說,皇上有意巡視熱河,是真的麼?”
“定的過了八月節走。”金玉澤部曹小官,原本沒資格與鄂倫岱這樣的頭等侍衛攀談,此刻卻要在鄔思道跟前裝大,見女婿問,神秘地壓着嗓子道,“這回皇上去承德,是佟國維中堂坐鎮北京,張廷玉和馬齊兩位相爺護駕!已經有旨,發出廷寄,叫在外的五阿哥、十四阿哥從古北口趕回北京從駕,四爺在安徽,也叫十三爺從蕪湖水軍大營趕往桐城,從速處置河務差使,也得在八月十五前回到北京。”黨逢恩道:“巡視熱河,無非哨鹿打獵,動這麼大的干戈?五爺十四爺不說,原就要回來的。四爺十三爺那邊差事極忙,叫回來做什麼?”金玉澤連吃兩場酒,已面紅耳熱,要在鄔思道跟前炫耀體面,格格笑道:“小輩後生,好生領略萬歲爺的聖意。大約太子爺的位子要坐不穩了!”
黨逢恩眉頭一皺,說道:“您老這話非同兒戲!五月端陽節前,太子爺還代天子往西山勞軍來着,好端端的怎麼會廢了?”“八爺府的信兒還會有錯?”金玉澤“吱兒”呷了一口酒,“太子東宮裡侍衛全都換了!四爺是*的,這二年在戶部清理虧空,黑眼珠盯着白銀子,要賬要得雞飛狗跳,加上十三爺這個幫手,逼着人還錢,光外省命官就自殺了二十多個,十爺把家當全都擺在琉璃廠賣——這樣的爺將來當政坐朝,還有下頭人活命的份兒麼?今兒吃酒你瞧見沒有?頭一桌上挨着九爺坐的那個,就是毓慶宮的何公公,藍翎子總管太監,如今打着盤子想投靠八爺了!”黨逢恩聽着不住搖頭,說道:“這都是明面上的事。四爺十三爺戶部差事辦砸了,到外省遮羞避禍,眼見今秋八月十五,萬歲爺恰過五十四聖誕,想兒孫滿堂,熱鬧些子是有的。岳父,八爺和太子爺有點過不去,下頭人造作這些謠言,聽一聽作秋風過耳則可,不可全信吶!”
“也不可不信。”金玉澤睨了一眼靜坐不語的鄔思道,見他一臉的漫不經心,多少有點失望,冷冷道:“逢恩,親家副憲大人已經退休多年,如今時事已非,早不是康熙十二年親家從廣東逃回北京時的光景了。皇后死了三十多年,又新添了十八個阿哥,各有各的門路,各有各的權勢,他也不可墨守舊見,你前程正遠,更要審時度勢。八爺說,自從康熙四十二年,朝局早已又是一番天地了!”
鄔思道眉棱微微一抖,他想到了胤禛,萬不料這個顯赫的阿哥處景也如此岌岌可危,陡地一陣寒意襲上來:今晚自己是怎麼了?聽了這麼多不該聽的話居然懵懵懂懂!正想着脫身,天空一個明閃,接着一聲石破天驚般的炸雷響起,撼得房宇顫動。鄔思道見他們二人被震得發呆,笑着起身道:“姑父,表姐夫,迅雷烈風助談興,今晚的酒吃得高興。不過我委實身子支撐不來了,像我這樣爲世所棄的殘廢,你們功名中人談的那些,都叫個‘於我如浮雲’。來,我敬你們一杯,可要先告退了。”
“我們只顧談朝局,冷落了兄弟。”黨逢恩笑容可掬地起身道,“其實這些酒後茶餘的話,滿可一笑置之的——既如此,我們共進三杯,再敬岳父一杯,也好安歇了。好在有說話的日子呢!”
於是二人連幹三杯,又敬金玉澤一盅。金玉澤已是微醺,說道:“就在姑父這安心住下,一切都包在姑父身上!姑父如今和八爺府的人相與得好,八爺這人恐怕你也聽說過,有學問、仁義厚道,最惜貧憐弱的——當年你鬧南闈,八爺還誇你是真名士、大丈夫來着!如今你雖殘了身子,又沒殘了學問,明兒我就薦了你進去,他北書房還缺一個司墨,在那兒當個清客相公——不是我說誑話,多少進士翰林拼着不做官,想謀這個差使還得不着呢!姑父不虧待你!”說罷拈鬚呵呵大笑。
“多承姑父厚意。”鄔思道嘴角帶着微笑,不用心根本聽不出他口氣中的譏諷,“我雖不識宦途,聽得出你們都是要指日高升的。我已絕望政治,這次進京原想託福做個陶朱公,想不到姑父還有如此手眼!就這樣,我在這歇幾日,會會朋友,等你爲我謀差的事有信兒了再商量如何?”說罷莞爾一笑,架着柺杖從容而去。這時天上已開始零星下雨,黃豆大的雨點打得院中青磚噼作響。
黨逢恩立在階上眼見家人用燈導引着鄔思道遠去,略一思忖轉身回來,至醉眼迷離的金玉澤身邊,輕聲叫道:“岳父!”
“唔。”
“這就是當年大鬧南闈的鄔思道?”
“唔。”
“此人非池中物。”黨逢恩突兀說道,“您老今晚說得太多了。”
“咹?”
金玉澤一驚,瞿然開目,怔怔望着女婿說道:“你說什麼?”黨逢恩的臉泛着又青又白的光,說道:“岳丈不要誤會,姓黨的是真男子,壓根不計較鳳姑昔年和他的事。這個鄔思道我原以爲是個莽書生,今日見着了他的顏色。”金玉澤一笑說道:“顏色怎麼的,他如今窮途末路,羽折爪傷,縱有能耐又有什麼用場?”
“他在這裡,我覺得壓抑;他離開這裡,我覺得恐怖。”黨逢恩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這人氣質叫人害怕……他說他做官不成,想做陶朱富翁,但你今晚言及人物都是舉手之勞就能扶植起他的,爲什麼他絕不央求?”
…………
“八爺如今潛在勢力早已在太子之上,”黨逢恩目光炯炯,“如此權傾朝野的皇家貴胄,你要薦進去,他居然毫不動心!”金玉澤被他沉甸甸的語氣震得酒也醒了,久久才道:“你是說……”黨逢恩放緩了口氣,“我說,他不爲蓺淪,也不爲發財,來京做什麼?我看他是有所爲而來!”
金玉澤瞪着眼想了半晌,搖了搖頭。黨逢恩一笑,說道:“物反常即爲褣錚此人昔年率幾百名舉人擡財神大鬧貢院,事敗出走隱居讀書十年不出,滿心東山再起,卻又落了殘疾,千里風塵趕來投親,又遇上鳳姑另嫁,要是你,心裡會怎樣?”金玉澤從齒縫裡蹦出一個字來:“恨!”
“當然,”黨逢恩冷森森道,“恨天恨地恨人,但首當其衝的最恨你我!所以無論哪個阿哥或達官貴人收留了他,但只得勢,你我永無寧日!”
這番話敲骨扣髓,黨逢恩娓娓言來,金玉澤覺得句句鞭辟入裡,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惡狠狠說道:“明日我就着人遣送他回籍!”
“回去依舊又來了!”黨逢恩幽幽說道,“而且恨加一倍。”
“你說怎麼辦?”
黨逢恩走到一支蠟前,“撲”地一口吹滅了,房裡的光線頓時黯淡了些。金玉澤身子一縮,說道:“京師輦下,做不得這種事。”黨逢恩來回踱了兩步,倏然轉身道:“可以借刀。”
一個明閃,天好似要裂成兩半似的脆響一聲,又恢復了黑暗,只有滂沱大雨直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