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月靈出事的消息,浩原立即從烏山城飛馬趕了回來,但當他到達望月堡的時候,也已經是數日之後的事了。
乍見月靈面無人色地蜷縮在牀上的樣子時,他不由得窒息了一瞬。
“我纔出去了幾天,怎麼就會出這種事?”他憂急地望向來給月靈複查身體的皇甫鬆,“皇甫爺爺,現在……她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孩子自然是沒了,至於水姑娘,她的身子也很虛弱,需要好好調養啊!”皇甫鬆搖着頭嘆了口氣,“懷着身孕的人,怎麼還能這麼奔波操勞?你們也真是太不小心了!”
“奔波操勞?”浩原詫異地瞠大了黑眸,“靈兒,你又不聽話了?沒在家好好休息嗎?”
“不是啊!”月靈顫着脣搖頭,“我已經很小心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少主,都是我的錯!”默立於一旁的樊通忽然“撲通”跪下,自咎地攥緊了雙拳,“是我……不該讓水姑娘妄動真氣。”
默不作聲地聽着他對浩原坦白出事情的經過,皇甫鬆捋着白鬍子,眯起雙眼若有所思地道:“事發當天,樊侍衛已經把這些情況大致跟我講過一遍了,有個問題,我直到現在也一直沒有想通……”
“怎麼說?”浩原急切地問道。
“根據我的判斷,水姑娘小產之前,曾做過長時間的劇烈運動,身體處於深度疲勞狀態,可依樊侍衛所說,她當時唯一比較大的動作就是用軟鞭捲起石凳而已。我雖不懂武功,也知道她用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本身並不費力,按說不至於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我冥思苦想了好幾天,至今仍是找不出合理的解釋啊!”
“是嗎?真有如此古怪之事?”
浩原的心不知怎的懸了懸,不待細思,耳邊已傳來了月靈可憐兮兮的抽泣聲:“我……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很乖地呆在家裡,沒有亂跑,不信你可以問蒲叔嘛!”
“我知道,我知道!”浩原走到牀前,心疼地攬住了她纖瘦的嬌軀,“我們只是在討論你的病因,並不是不相信你。”
“說來說去,還是我不好!”月靈難過地把臉埋進了他懷裡,“我真沒用,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我娘當初要是像我這樣,世上根本就不會有我這個人了……”
“靈兒,你別這樣,這完全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浩原憐惜地撫摩着她的秀髮,努力尋找合適的言辭來安慰她,“你還年輕,只要你聽皇甫爺爺的話好好調養身體,以後有的是機會要孩子……”
“那終究也不是他了呀!”月靈痛苦地咬着脣,“我們之前還說好,要一起帶着他去遊明月湖的,可現在……”
浩原無言地暗歎了一聲,心緒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
聽說月靈小產之事,獨孤明又是着急,又是心痛,連連抱怨伺候她的僕人當差不用心,要不是烏山城那邊實在走不開,他幾乎也想立馬跟兒子一起趕回望月堡來。他始終以爲月靈懷着的是自己的孫兒,這個孩子給了從不敢奢望兒子有後的他莫大的慰藉,卻不知其中還有那麼多的曲折,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沒人能預料得到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現在,孩子沒有了,對於急切盼望獨孤家後繼有人的獨孤明來說自然是個莫大的打擊,但同時,曾經的謊言也成了永遠無法對證的秘密,從今以後,所有的一切都將告別過去重新開始,儘管有些殘忍,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讓大家都得到了最好的解脫呢?
抑下心底的些許罪惡感,浩原溫柔地摟住月靈的身子,俯到她耳邊小聲笑言道:“我想,他也是不甘心讓你毀約的,等他轉世輪迴的時候,一定還會到你這裡來投胎,沒準,還會多帶幾個兄弟姐妹過來,到時個個上躥下跳,纏得你忙都忙不過來!”
“要是真這樣就好了!”月靈蒼白的脣邊終於浮起了出事以來第一抹微弱的笑意,“我真的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他會來找我,再給我一個……好好補償他的機會……”
片刻的默然後,情緒漸穩的她向浩原投去了歉然的一瞥:“對不起,沒幫上你的忙,還害你多跑這一趟。我已經好多了,你有事的話就去忙吧,請餘婆婆來陪我就行了。”
“餘婆婆?”浩原不由得一怔,“哪個餘婆婆?”
“一位很慈祥的老人家……”月靈疲憊地合上了眼睛,夢囈般呢喃道,“那時……我流了好多血,很痛,害怕得哭了。她緊緊抱着我,在我耳邊不停地說,小月兒,別怕,有婆婆在……她還給我擦眼淚,她的手好暖,目光好柔……”
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漸漸悄不可聞,顯然是支持不住沉入了夢鄉。浩原雖然沒怎麼聽明白她的話,但他知道她太虛弱了,眼下最需要的是休息,於是也就不忍再去打擾她的睡眠,反正,他總有辦法問清楚的。
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他返身向兀自垂首跪在地上的樊通伸出手去:“起來吧,不是你的錯。”
樊通沒有動彈,半晌才緩緩擡起頭來。這一刻,浩原驚覺這個粗豪漢子的面龐上竟爬滿了豆大的淚珠。
“從今往後,我都欠着她一條命……”目不斜視地盯着牀上的月靈,樊通的目光專注得彷彿要將面前這個病弱的軀體攝進自己的心房,融入自己的靈魂。忽然,他一躍而起衝出房間,沒有再回頭看任何人一眼。
愕然看着樊通不顧而去,浩原的心窩不禁驀然狠揪了一下。這是自樊通跟着他以來,第一次如此無禮地對他的話不加理會,甚至眼裡根本沒有他的存在。他不是計較對方的態度,只是隱隱察覺到了某種讓他感到不知所措的變化。失神地呆立許久,他才悵然輕嘆着移開視線,眼底隨之飄起了一絲五味雜陳的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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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就是餘婆婆?”
看着跟在蒲管家身後垂首走來的白髮老婦,浩原放下手中把玩已久的玉簫,迎上幾步由衷地欠身致謝:“月靈出事的時候,多虧您老人家照料,浩原感激不盡!”
“少主言重了!”那姓餘的老婦惶恐地後退了幾步,窘然道,“老婆子只是在望月堡當差的下人,水姑娘也是我們的主子,伺候她是應該的,豈敢當少主一個謝字?”
“都是一家人,不必這樣拘禮,您坐吧!”執意請老人與自己同坐後,浩原才自嘲地一笑道,“您是最近纔來望月堡的對吧?瞧我這糊里糊塗的,要不是蒲叔告訴我,我竟連家裡多了口人都不知道!”
“少主每天有那麼多正事要忙,一個幹雜活的老太婆,知不知道又有什麼打緊?”餘婆婆拘謹地搓着手。
交談之間,她始終低着頭,一開始,浩原沒有看清她的面貌,但相對的時間稍長之後,他漸漸覺得對方似乎有些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不太有把握地再次打量了對方一眼,他遲疑地道:“餘婆婆,請恕我冒昧問一句,不知……我們以前是否見過?我是指……您來望月堡之前……”
話音未落,只見餘婆婆渾身一震,本就只是象徵性地坐在椅子邊緣的身體竟失控地向一旁滑跌下去,浩原忙起身扶穩了她。這一剎,他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地脫口而出道:“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在趕去月神宮的路上撞倒了一個人,可不就是您嗎?”
餘婆婆聞言似乎怔了怔,輕籲一口氣後,緊繃的身軀漸漸放鬆了下來。
見對方沒有否認的意思,浩原確信自己判斷無誤,於是歉然道:“要不是剛纔扶了您這麼一把,我還記不起來呢。真是失禮得很,當時也沒問您怎麼樣就急着走了,您沒傷着吧?”
“哎,是我自己走路不長眼睛,哪能怨少主您呢?”餘婆婆搖頭笑了笑,“我這幾根老骨頭賤歸賤,倒還經摺騰,您就只管放心吧!”
浩原回以寬心一笑,看着她踏實坐好才後返身落坐。經此一番,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融洽了很多,隨便閒聊了幾句之後,浩原想起了初見她時的疑惑,便試探着問道:“餘婆婆,看您當時的樣子,似是流落街頭已久,家裡可是沒有什麼親人在了?”
“是啊,不在,都不在了!”餘婆婆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黯然一合眸間,兩行清淚自她皺紋遍佈的眼角邊緩緩滲出,“白髮的,黑髮的,都走了,就只剩下我這個老不死的,獨自留在世間苦度光陰啊!”
其實,景月族領地的各城之中都有善堂收留孤苦無依之人,還組織他們通過一些簡單的勞作自給自足,所以這些年已幾乎見不到在街頭行乞的人了。浩原有些奇怪她爲什麼寧願流落街頭也不去善堂,但想想各人難免有自己的隱衷,還是不要刨根問底的好,於是溫言勸慰道:“您別難過了,以後儘管把這裡當作自己家,有什麼需要就跟我或是蒲叔說,不用客氣!”
說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對了,蒲叔告訴我,您現在是在花圃幹活,我覺得,您年紀大了,這活兒不大適合您,不知您願不願意換個差事,到月靈房裡去陪陪她?”
他邊說邊向對方投去了期盼的一瞥:“她現在身子很虛,情緒也不太好,我這陣子又忙,沒辦法一直陪在她身邊,要是有個年長有經驗的人來照顧她,我也好放心一些。其實,這也是月靈自己的意思……”
“不不不,這萬萬不可!”餘婆婆連連搖頭,剛剛褪去的驚慌之色再度氾濫起來,“老婆子笨手笨腳的,只適合乾點粗活,哪伺候得了水姑娘這樣的貴人?您就行行好,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