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看清月靈相貌的龍錦麟也是下意識地一愣。月靈的故事他早有耳聞,也曾聽說過她的臉上有月牙胎記,在他之前的想象裡, 這樣的女子是絕對稱不上美貌的——見到她時不被嚇得露出失禮的表情就算不錯了, 沒想到, 當真與她面對面時, 他竟然一下子被她優雅出衆的氣質震懾住了, 心底油然而生驚爲天人之感。
兩族的首腦人物才一見面便不約而同地呆立互望,神情恍惚,這出人意料的一幕讓衆位長老們面面相覷, 不知如何是好。司徒雲見了龍錦麟的長相,已隱約猜出幾分原委, 忙暗中推了推月靈, 小聲道:“族長, 快請龍知政進去坐啊!”
他說話時故意強調了一下“龍知政”三字,月靈心頭一震, 陡然驚醒:
“他不是浩原!浩原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他了!”
她的心痛得起了一陣痙攣,但神志也因此清醒起來。定了定神,她恢復了應有的儀態,提高了聲音側身讓道:“龍知政請!”
她的話也讓龍錦麟驀然回神, 剎那的窘然後, 他看着月靈的目光中浮起了一絲饒有興味之色, 但所有的一切都是轉瞬既逝。調整了一下情緒, 他與月靈同樣迅速地進入了角色, 彬彬有禮地頷首道:“多謝水族長!水族長請!”
稍稍客套了幾句,衆人便有說有笑地向政務堂內走去, 兩族上層人物的首次會面在經歷了一幕小小的意外之後步入正軌,就此在融洽的氣氛中開始了。
* * * * *
完成了使團入城時維持秩序的任務後,樊通想起了因病告假的藍葉,覺得身爲隊長的自己於情於理都應該去探望她一下。
今早見到她時,她的樣子簡直可以用“面無人色”來形容,所以,不等她開口請假,他就主動命令她回去休息,還專門派了兩個弟兄送她回家。
事實上,大約從一個月之前開始,她的狀態就不怎麼好,那時他勸她休幾天假調整一下,她還不肯,直到今天才終於堅持不住了。
“這姑娘,看起來文文靜靜的,脾氣卻這麼執拗!”
邊走邊感嘆着,樊通不禁又想起了這些日子到春暉善堂探望大寶時聽說的一些情況。
藍葉自幼才華出衆,文武雙全,但性格極爲靦腆,以前在善堂裡給那些比她年紀小的孩子們上課時還會臉紅,可十六歲那年,她卻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要去參加刑捕隊的考試。
一開始,別人都以爲她是說着玩的,沒想到,後來她真的去參加了考試而且以優異的成績被錄取了。那年,所有的考生當中,名列第一第二的兩人一個是前刑捕長老澹臺思澄一手帶出來的好徒弟年炅,另一個就是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文靜姑娘藍葉。
從前在善堂的時候,藍葉的懂事是出了名的,一向把堂裡的管事們當作自家長輩一樣孝順,把那些年紀比自己小的孩子們當作弟弟妹妹來疼愛,可是,自從進了刑捕隊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回善堂看過那些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親人,甚至有些善堂舊友到她的新居去探望她,她都故意避開了。
起先,有些人責怪藍葉一發達就忘了本,翻臉不認人了,可後來聽善堂管帳的喬伯說起才知道,她每個月都偷偷地給善堂捐錢,錢款的數目是她月俸的一大半,爲此,她自己常常節衣縮食,日子過得極爲清苦。
“藍葉那丫頭真是個怪人!以前就怪,現在是越來越怪了!”
善堂裡的人們談起她,幾乎都是異口同聲地這麼說。
“怪是怪,但絕對是個好人!”樊通在心裡給她加上了一句評語,至少在和她共事的這段時間裡,她給他的印象就是這樣的。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藍葉家門口——很僻靜的一條巷子裡,一間很破舊的民房,這就是刑捕隊副隊長藍葉所住的地方,她的節儉由此可見一斑,這叫住得比她“奢侈”許多的樊通沒來由的好一陣慚愧。
清了清嗓子,他正打算叫門,卻聽身後有人沒好氣地道:“別敲了,屋裡沒人!”
回頭一看,樊通訝然而呼:“年長老?”
“得了吧,小樊子!”年炅笑罵着捶了他一拳,“現在又不是在刑捕司,什麼長老不長老的,我能比你老幾歲啊?”
年炅的年紀的確不大,是繼澹臺思澄之後又一個不到三十歲就進長老會的年輕幹才。
樊通撓了撓頭,憨笑着改口叫了聲“年哥”,隨即問道:“對了,你怎麼也會來這裡?”
“還不是聽說藍葉那丫頭病了?”年炅的目光變得有些迷離,“多少年了,她還是這樣,什麼事都自己忍着扛着,連個關心她的機會都不肯給人!”
這完全不像是一個來探望下屬的上司應有的口吻,樊通怔了怔,忽然從對方的神情語氣中嗅出了些許不同尋常的味道。“年哥!”他愣頭愣腦地脫口而出,“難不成你……你對她有意思?”
年炅抿了抿脣沒有答話,但從他的表情看來,顯然是默認了。
“這可真怪了!”樊通納悶道,“以前我怎麼就一點都沒看出來呢?”
在他的感覺裡,平時年炅與藍葉相處時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根本看不出對她有什麼特殊的感情,甚至可以說,他們兩人對彼此的態度都比對其他同僚冷淡得多,別說是他,就算是進刑捕隊比他早得多的人,也從不曾發現這對老搭檔之間有任何的曖昧情愫。
“你看得出什麼?”年炅撇撇嘴,有些沮喪地瞪了他一眼,“人家從來就沒拿正眼瞧過我,至於我,倒是想對人家熱絡些呢,可是人家不讓!”
“不會吧?”樊通不解道,“我覺得……你們很般配啊!”
“配不配,豈是別人說了算的?”年炅苦笑着搖了搖頭。鬱郁地朝小屋的窗口看了一眼,他回首對樊通道:“我們走吧。人家不喜歡我們過問她的私事,我們又何必在這裡自討沒趣?”
“你說什麼……”
不等樊通弄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年炅一把拽起他就走,同時擺出一副惡聲惡氣的架勢道:“記住,我喜歡她的事你可不許對任何人說,要是你敢胡亂多嘴,看我怎麼修理你……”
在對方一疊聲的“威脅”中,樊通幾乎是以被綁架的姿態一點點挪遠,一頭霧水地中止了他生平第一次關懷下屬的行動。
* * * * *
“很榮幸,能以朋友的身份成爲水族長的座上賓。一方八仙桌,幾樣家常菜,自由隨意地聊上幾句,這可比一本正經的宴席上沒完沒了的應酬有意思多了!”
入夜時分,應邀來到望月堡的龍錦麟面對着一桌雖不算豐盛卻格外精緻的菜餚唏噓感嘆着,瞥向月靈的目光中滿是笑意。
“龍知政生平最討厭浪費時間的虛禮,做事最喜歡直接、乾脆,交朋友最講究的是實際,我說的對不對?”月靈俏皮地揚了揚羽睫。
“瞭解得這麼清楚?”龍錦麟微微一愕,隨即挑眉道,“看來,爲了這次會面,你們在我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啊!”
月靈笑而不答。
“可否問一句……”龍錦麟忽地神色一斂,“水族長在瞭解了龍某所有的背景經歷之後,對龍某的觀感到底如何呢?”
“呃……”月靈微一沉吟道,“沉穩,幹練,健談,風趣,反應敏捷,詞鋒犀利,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好了好了!”龍錦麟拊掌大笑,“是不是還要加上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這些評價我已不知聽過多少遍,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了!我指的是……”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神情顯得有些悵然,“對於我背井離鄉,另事他族的做法,很多人看不慣,認爲我是個貪圖富貴,數典忘祖的人,不知水族長怎麼看?”
“這……”猶豫了一瞬,月靈誠摯地道,“我聽說過,斡贛族首領昏庸無能,你在那裡一直鬱郁不得志……你有驚天之才,鴻鵠之志,爲自己另謀出路也無可厚非,而且,你雖然出仕他族,卻並沒有做對不起自己族人的事,反而還一力促成都乾與斡贛兩族通商,這對都乾族,對你自己的故鄉來說都是好事。其實……”
她笑了笑道:“關於忠臣不事二主的說法,我倒認爲也不盡然,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做的是爲天下百姓謀利之事,無論爲誰效力,都大可以問心無愧的!”
龍錦麟靜靜地聽着,眼中隱隱綻放出了異樣的光彩。“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這麼貼心的話!”他感慨地長吁了口氣。
“我只是實話實說!”月靈淡淡一笑,執壺給他添了杯酒。忽然,一個銀色的絹布包從她袖筒中滑落了出來,她頓時驚呼出聲,可已經來不及放下酒壺伸手去接,幸虧龍錦麟搶上前來,眼明手快地抓了個正着。
“快給我!”月靈火燒火燎地一把奪過絹布包,直到確定裡面的東西安然無恙,才紅着臉說了聲“謝謝”。
“這是什麼?你好像很緊張它。”龍錦麟好奇地擰起了眉。接住絹布包時,他本能地往綻開的包口處瞥了一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小段沾染着紅褐色斑點的管狀碎玉。
月靈的脣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許久才艱澀地道出了兩個字:“斷簫!”
“斷簫?”龍錦麟微微一愕,隨即瞭然道,“是……獨孤浩原的?”
月靈垂下了眼眸沒有答話。一陣風起,搖曳的燭火下,她的秀顏突然顯得有些朦朧。
“你們的事,我聽說過一些!”龍錦麟低頭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他……是條漢子,就連都乾族人都佩服他!”
一顆晶瑩的淚珠倏然滴落在月靈面前的酒杯裡,漾起了一圈淡淡的漣漪。
“別這樣,其實……你該爲他高興纔對!”龍錦麟擡起頭來,幽深的黑眸柔和而憐惜地注視着她,“你知道一個有志氣的男人最害怕的是什麼嗎?不是死亡,而是沒有尊嚴地活着!他本就身患絕症,能去得這般壯烈,遠勝於纏綿病榻而亡,如果換成是我,也會做出和他同樣的選擇!”
肩頭一顫,月靈出神地端起酒杯,一點一滴地啜飲入喉。
若有所思地凝視了她片刻,龍錦麟微喟道:“更何況,他死後還能得到你如此深情思念,人生至此,夫復何求?說實話,我羨慕他!”
抿了抿脣,月靈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兩朵紅雲在她兀自掛着晶瑩淚滴的腮邊慢慢暈開,悽美中透着嬌豔。
看着這樣的月靈,龍錦麟禁不住心神一蕩,鬼使神差地俯身過去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月靈正在恍惚之中,竟怔怔地沒有躲避。
“你幹什麼?”
忽然,門外響起了一聲炸雷似的暴喝。屋裡兩人驀然驚醒,只見樊通一臉怒容地出現在門口,瞪着龍錦麟的目光中幾乎噴出火來。
“你怎麼可以趁人之危,對族長如此不敬?”他義憤填膺地朝龍錦麟衝去,不料話音未落,左頰上便“啪”地捱了記巴掌。
“不懂規矩的混小子!我和你們族長說話,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吆五喝六了?請你在教訓人之前先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龍錦麟盛氣凌人的語氣一下子把樊通給震住了,捂着面頰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龍知政,必須搞清楚自己身份的人應該是你!”
這次,發話的是已回過神來的月靈。
“我們敬你遠來是客,但你也須謹守作客的禮儀,怎可在主人家中動手打人?”她拍案而起凜然道,“請你向樊大哥道歉,馬上!”
“你……”龍錦麟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要我向這個混小子道歉?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他以前是望月堡的下人,現在也不過就是個小小的刑捕隊長……”
“只要是人就有尊嚴,就該得到尊重,難道滿腹經綸的龍知政連這點做人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嗎?”月靈針鋒相對地回敬過去。
“算了月靈,也怪我自己太莽撞,別把事情鬧大了!”樊通趕緊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袖。他本不是忍氣吞聲之人,但龍錦麟畢竟是都乾族的使節,如果當真和對方鬧僵,恐怕會影響兩族的交誼,他只好勸月靈息事寧人。
“什麼算了!”此時的月靈偏偏犯了倔勁,一把甩開他的手,不依不饒地逼視着龍錦麟道,“龍知政,我以景月族族長的身份再次要求你,馬上向我的族人道歉!否則,我們望月堡就不歡迎你這樣的惡客!”
話音落後,屋子裡霎時間變得一片死寂,四周的空氣也彷彿一下子降到了冰點。默然對峙了片刻,就在樊通想再次開口勸月靈別爲他和對方傷了和氣的時候,龍錦麟忽然嘆了口氣,收回與月靈對峙的目光,低聲道:“好,我道歉。”
說罷,他轉向樊通深深躬身,一本正經地道:“樊隊長,龍某酒後失態,言行無狀,得罪之處,還請您多多包涵!”
“這……這……我……我……”
樊通一時間有些懵了,不知該如何答話。龍錦麟顯然也沒打算等他的回答,再次躬身一禮後,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出門,在水、樊二人微愕的目光中默默地離開了望月堡。